金人風在旁忙大聲道:“這名字好!快謝謝爺!你倆從今以後,就改名‘春朝’、‘夜眠’了!”
二位姑娘又連忙叩謝,齊聲唱道:
“春朝謝爺賜名恩賞!”
“夜眠謝爺賜名恩賞!”
窘得曹霑忙阻攔道:“玩笑話,玩笑話,不作數,不作數!”
鄭雙卿道:“二位姑娘可知道這名兒的出處?”
二位姑娘齊聲道:“我們懂得什麼?爺賞賜的名兒,隻覺著聽著好聽!”
鄭雙卿道:“這話倒說得有點意思,這位爺是用近來傳抄的詩:‘惜花不覺春起早,愛月偏從夜眠遲’中的字句,給你們取的名兒。”
兩位姑娘又拜道:“謝爺賞臉,以後叫出去,該多風光啊!”
福彭道:“當年曹丕迎進宮中,有個‘薛夜來’,你給這位姑娘賜名‘夜眠’,比起‘夜來’,要直截了當。哈哈……”說罷不覺大笑起來。
曹霑原沒想到這上麵去,如今被福彭說破,未免不好意思起來,連說:“走吧,走吧!”
金人風道:“這兩個雛兒,都是深水裏的魚兒,雖說新鮮幹淨,隻是浮不到水麵上來,請兩位爺多多包涵。”
福彭又大笑起來,和鄭雙卿起身告辭,兩位姑娘也不敢再說什麼,隻深深看了曹霑一眼,請安相送。
金人風送至二門外,請安道:“叫我怎麼說呢?這個地方,也不敢請二位爺常來。隻要爺來了,覺著開心解悶兒,就是賞臉了。鄭老板,請為我們在二位爺麵前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鄭雙卿猛回頭嗔道:“少囉嗦兩句吧!也不看是什麼人!”
金人風幹笑兩聲,忙低頭道是,看看他們向大門走去。心想:這二位爺器宇不凡,會是誰呢?……
曹霑隨著福彭和鄭雙卿,一路走,一路想,原來設賭場的人,並不隻是為了賺錢,還有另一功呢。今天,這不是“欲取先予”?賭場不光有黃白之術,而且還有黃老之道。真個是意想不到的事兒。套用一句老話,可以說“賭亦有道”呢。
曹霑從未進過賭場,但他聽人說過,賭場就是戰場,進得門來,隻聽一片“吃”、“殺”之聲。有的賭徒,輸光了,耍無賴,還賭手指頭呢……他不禁想到,場主們招財於著色之骨,進寶於有聲之盒,真可謂有聲有色了。
曹霑不喜讀書,卻偏好看些奇書僻典。如今,居然在賭場中看到了《道德經》,他倒覺得真是出乎意外。不過,這事兒在腦子裏一晃,也就過去了……,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三人走出二門,才發覺天還亮著。曹霑掏出懷表,打開看道:
“才申酉時分,我還以為是半夜了呢。”
鄭雙卿翹著大拇指向後指著道:“這兒不論什麼時候,進去了都是黑夜。誰在大白天能幹這個?”
福彭道:“管他白天黑夜,我肚子餓了,先找個地方充充饑吧。”
三個小廝見他們出來,連忙將馬牽了過來。
鄭雙卿回身道:“二位爺,恕雙卿不陪了。晚上有個堂會,要去應酬。雙卿得先回去張羅一下。”
曹霑看著福彭:“那——?”
福彭一伸胳臂:“請吧!”
鄭雙卿行禮道:“告罪了!”說罷,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曹霑看著鄭雙卿遠去,露出依依不舍的樣兒來。
福彭催他道:“走吧,你要舍不得他,明兒把他叫到家來唱兩出。”隨即向來喜道,“肚子餓了,哪兒有館子?”
來喜精神道:“剛剛開了一家‘淮揚春’,裏麵都是南味兒。表小爺從南方來,是不是到那兒去?”
福彭問道:“在什麼地方?”
來喜道:“蘇州胡同。”
福彭道:“沒工夫跑那麼遠。附近有什麼館子?隨便找補點兒。”
來喜翻愣著眼睛道:“聚賢莊離這兒不遠,要不,到那兒去先墊補一點兒,口味還是不錯的。”
“行!你小子前邊帶路。”
來喜登上馬,往西奔去。福彭和曹霑亦上馬往西而行。不一會兒,便到聚賢莊門口了。待下得馬來,來喜已和飯莊老板在門口躬身相迎了。
飯莊老板向福彭、曹霑請安後,領到樓上一間雅座,桌上已擺好杯盤、牙箸。小廝送上熱手巾把兒,福彭狠擦了兩把,曹霑應個景兒,也算揩了揩臉。跑堂的送上兩盤點心。
飯莊老板在旁躬身賠笑道:“知道爺的脾氣,沒有按規矩上菜,來喜小哥吩咐,給二位爺備上點心。估摸著,這鵝油酥、軟香糕,興許合爺的口味,請爺先嚐嚐。不合適再換!”
福彭早坐在桌邊,大口吃了起來,隻是曹霑把鵝油酥用筷子夾在盤內搗著,不怎麼想往嘴裏送。
福彭聽了飯莊老板一席話,擺手道:“這些夠吃了,去吧。”
飯莊老板連聲應是,退了出去。
福彭看著曹霑道:“嫌膩嗎?要不要再來點別的?我看你真成了大小姐了。”說著,自己又大口吃了起來。
飯莊老板又親自送來了蜜汁小湯元、荷葉粥……
曹霑被荷葉粥的清香吸引,用勺子吃了起來。
這時,忽聽單間門外有女人笑語聲走過。福彭對曹霑道:
“皇上早有旨意,茶館、酒樓,戲院、書館,不許婦女涉足。這會兒又不是吃花酒的時候,會是什麼人這般放肆呢?”
隨即將一塊鵝油酥塞進嘴裏,邊嚼邊走到門邊,掀開簾子向外看去,見到是一位貴婦人,便向曹霑努嘴。
曹霑會意,走過來,從簾縫往外看。
貴婦人年紀很輕,打扮得著實紮眼:身穿南裝,但走路的樣兒,春風擺柳,婀娜多姿,一眼便看出是旗人無疑。裙子盡管拖得很長,但從地毯上留下的粉底印兒,便知穿的是花盆鞋。貴婦人由丫鬟侍女陪同,到裏邊特座去了,一股香風,留在過道裏。
福彭把簾子一放,道:“這娘兒們,我在查家樓看戲,常見她坐在包廂裏。”
“哦,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福彭微笑道:“我沒打聽。看她這派頭,總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如今京城裏,有的有身份的女人,偏偏願意到一些沒身份的地方去,故意改著南裝,隱瞞身家,到處去玩耍。”
曹霑不禁想起在夫子廟買回一本從東洋來的書上寫的事情,笑道:
“這就和開國時的‘趙千歲’一樣,女扮男裝,凡是男人去的地方,她也都要去。這倒有點意思。”
“有什麼意思?如今,有的婦女,可是很說不過去呢。居然想到處去作樂。”
曹霑道:“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這種女人,倒也樂在其中。”
“我看,這種女人是自找苦頭,到後來身敗名裂,就後悔莫及了。”
曹霑感歎道;“不過,比起男人來,她們還是望塵莫及呢。”
福彭笑道:“怎麼著?你要為女人抱不平?”
“女人不也是人嗎?”
“當然是人。不過,是女人!”福彭在“女人”二字上,特別加重了語氣,說罷,又大笑起來。
曹霑對著麵前的點心,更沒胃口了。
福彭催道:“快找補一點兒吧,天都快黑了。母親早起告訴我,今兒晚上要和我們一起吃飯呢。”
曹霑想到又可以和姑姑在一起吃飯,便趕快吃了兩口點心,喝完荷葉粥,和福彭走了出來。
來喜和耕雲立即牽馬過來。
福彭上馬時,一直抬頭向聚賢莊樓上看,想找出方才見到的貴婦人,究竟是在哪間屋子裏。心中琢磨:這個女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