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梅邊柳畔問死生 木續劍合尋把柄
湯興的老伴兒,自從嫁到湯家,隻知生兒育女,勤儉持家。對待兒孫,手心手背都是肉,從無偏向;對待下人,更是體恤寬厚,從不過問湯興的事兒,湯興要她往東,她決不往西。老兩口情深義重,真個是相依為命,相敬如賓。
這回,搬到北京的大宅子裏,新買的下人們,畢恭畢敬稱她老太太,慌得她忙道:
“別那麼叫!老太太是當官人家叫的。我們是生意人家,老頭子一向公平,平買平賣。叫我湯奶奶吧,我聽著舒服。”
因此,上下人等,都叫她湯奶奶。後來,連湯興也稱自己的老伴兒為湯奶奶了。
湯奶奶和孫子阿青一樣,最愛看戲。過去在南邊,除了請到家裏堂會,外邊是不大好去的。如今到了京城,老頭子寵愛孫子,特為孫子從蘇州買來了小戲班,時不時排些戲目,隻要阿青想看,隨時都可以在氍毹氈上演唱起來。不但湯奶奶飽享眼福,就連家下人等,也借光觀看。全宅上下,幾乎無一人不說湯奶奶好的。
阿青的奶娘,肖姆媽,不到四十歲年紀。本來湯奶奶是不要她跟來京城的,阿青已經大了,不要奶娘跟著也可以了,便給她一大批衣物料子,值錢的物品,不小的一筆銀兩,讓她回去和家人團聚。可是,肖姆媽拿著銀子和東西,回去不到三天,又回來了。流著淚說舍不得從小奶大的阿青,非要隨到北京來不可,情願不拿工錢。這樣,湯奶奶隻好帶她一起走。臨來的前一天,肖姆媽又出了個主意:到了京城,阿青孫少爺出門,總要有個小廝陪著,才像個大戶人家的樣兒,與其到了京城現找,不如把自己的兒子阿狗帶著,和阿青又是同庚,可以侍候阿青,又可以做個伴兒,豈不是兩全其美?湯奶奶覺著也有道理。於是,肖姆媽的兒子阿狗,也就一起到了北京。
一般官宦人家,少爺公子生活起居,都是丫鬟侍候。肖姆媽堅決反對。這和湯奶奶所想,是一樣的。因而,湯家宅子裏,沒有丫鬟使女。阿青在家,有肖姆媽無微不至的照顧,外出走動時,又有阿狗陪伴,倒也十分自在。
湯興通過親王府胡發,請徐世庸作了西席。湯奶奶從肖姆媽口中,得知這位老師,三十上下年紀,不但品貌端正,才學出眾,而且性格老成。在京中能請到這樣一位業師,可算交了好運道,定能學好詩書,作好文章。肖姆媽還悄悄告訴湯奶奶,這位老師,是個單身,和他叔叔住在一起,還未娶過親呢。
湯奶奶聽了,忙道:“真是作孽,看看有什麼適當人家,為徐先生做做媒也好。”
從蘇州買來小戲班,也是肖姆媽告訴湯奶奶的。還唆著湯奶奶親自去後院觀看。湯奶奶看了這十個女孩兒,都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年紀,個個長得水靈,無一不遭人痛愛。看到小戲班的師傅王寶仙,知道她年輕時得罪了地方官,被狗腿子下了藥,把嗓子整啞了,更是惋惜不已。倒是對領班柔娘,湯奶奶覺著不凡,身材修長,麵目姣好。暗忖她不像是戲班裏的人。她的身份,不但比自己高,仿佛比老頭子還要高。她年歲不大,戲班女孩兒們都叫她柔娘姐姐,連老頭子和孫子阿青,也叫她柔娘姐姐……不知為什麼,湯奶奶對她,暗地裏總覺著有幾分說不出的不自在。奇怪的是,肖姆媽這個耳報神,對柔娘卻偏偏沒打探出什麼來。
有一天,肖姆媽跑來告訴湯奶奶,鋪子裏的二掌櫃餘福告訴她,外麵都傳說,湯老板發了財,如今玩戲子呢。
湯奶奶笑著沒好氣道:“這幫子爛舌頭的,我們老頭子,再也做不出那種不幹不淨的事兒來。要不是阿青喜歡看戲,老頭子也不會買這小戲班的。”
但是,過了不久,肖姆媽走進湯奶奶房裏,沒頭沒腦先對湯奶奶勸解一番:什麼男人家發了財,就要娶小老婆囉,京城裏大官家,大老板,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囉,不這樣哪像個大財主氣派囉……
湯奶奶看著她道:“肖姆媽,你今天倒是要說什麼呀?”
肖姆媽往湯奶奶麵前湊近了,低聲道:
“我剛剛看見那個柔娘姐姐從我們老板屋裏走出來,眼睛紅紅的,低著頭到後院去了。”
“這有什麼?”
湯奶奶嘴裏這麼說,心卻緊了起來。
“本來我也覺著沒有什麼,可我一回身,聽到老板屋裏卷窗簾子的聲音。”
“卷窗簾子?”
“奶奶,你說,柔娘這位領班,在老板屋裏,老板把窗簾子放下做什麼?”
湯奶奶的臉,和心一樣,沉下來了:
“沒有的事!”嘴裏雖如此說,但卻覺著柔娘在家裏,是個不祥的星宿了。
偏巧,這時,湯興走了進來。他像平常一樣,往安樂椅上一坐。奇怪今兒老伴兒怎麼沒把煙袋送過來。他眯眼看看屋中兩個人,覺出好像是有點什麼事兒。他還沒開口問,肖姆媽就借口怕阿青找她,一轉身出去了。
突然,湯奶奶像炸雷一樣開口了:
“柔娘是什麼人?”
湯興聽了,大驚失色,忙起身看看窗外、門外,進來低聲道:
“奶奶,你怎麼忽然問起她來?不是和你商量好,才買回這個戲班的嗎?”
湯奶奶見老頭子這等慌張模樣,更是五雷轟頂,氣不打一處來道:
“你把這麼個禍害弄到家裏來,還拉扯上我!”
湯興更急了,低聲央告道:“奶奶,小聲點,小聲點!有什麼風言風語的話兒了?快告訴我!”
“你自己做的事,還有臉問我?看看你這慌張樣兒,你要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用著這樣嗎?”
湯興瞪大眼睛,直看著她。
“你這老頭子!別忘了虧得年輕時候規規矩矩,才掙得上這份家業。如今,到了花甲之年,反而要偷雞摸狗了,你要我這老臉往哪裏藏?”說著,禁不住流下淚來。
湯興一聽,反倒放心了。他從未見老伴兒發過脾氣,也從未在她身上聞到過醋味兒。忙安慰道:
“哎呀!奶奶,原來你以為我老不正經呀?真是黑天大冤枉,黑天大冤枉!皇天後土為證,你我夫妻,從來恩愛,什麼時候我有過招貓惹狗的事兒?我本是個奴才,被主子放了,做了生意人。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這你是知道的呀!這話真是從何說起?從何說起……”
湯奶奶聽了老伴說的,也是實話,但仍不放心,問道:
“柔娘剛剛到你屋裏做什麼去了?”
湯興知道肖姆媽又傳話了,便道:“奶奶,你不要聽別人瞎三話四的,柔娘找我,無非是為了小戲班的事。”
“那她哭什麼?”
“柔娘最喜歡雲柔姑娘,這姑娘體子不好,她總擔著一份心。”
“她為什麼那麼喜歡雲柔姑娘?又不是她親生女兒。”
“要是她親生女兒就好囉……”湯興不由長歎一聲。
湯奶奶盯著湯興,不放心道:“老頭子,這柔娘到底是做什麼的?快告訴我!”
湯興央求道:“我的好奶奶!你就相信我老頭子好了。我老頭子這一輩子從不做對不起祖宗的事兒,你還不相信嗎?你跟了我一輩子,還不知道我嗎?我真要有十個外家,你也不會知道的,可我是那種作孽的人嗎?”
湯奶奶看老頭子真急了,終於平息下來,慢吞吞道:“我想你也不會……”順手將煙袋裝上煙,遞了過去。
湯興雙手接過煙袋,這才放下心來,默默地吸著煙。
不過,湯奶奶隨即想出一個主意來。
過了兩天,肖姆媽來告訴湯奶奶道:
“多好的姻緣,可惜晚了一步。”
“怎麼?”
“徐先生上個月娶了女人了。”又湊近低聲道,“聽說娶的是他叔叔的小老婆……”說著,哧哧……地笑了起來。
湯奶奶聽了,歎了口長氣。加上湯興為了買賣到南方去了,這樁事兒,也就放下了。
湯經卿自從在後院看到雲柔姑娘,神思便有些兒恍惚。每天早上,不管聽沒聽到唱聲,都要走過遊廊,到後花園去看一看,站一站,等一等,盼一盼。有一次,他忽然看見那暹邏貓兒竄了出來捕捉蝴蝶,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但是,等了半天,小貓兒又往後院跑去了,雲柔姑娘卻沒見出來。他奇怪,怎麼這些天,連柔娘姐姐也少見了,不禁滿腹狐疑,那天早上看見的雲柔姑娘,是真的?還是夢?
平日,小戲班排練戲目,他常去觀看,和王寶仙師傅一道,和這幫女孩兒們玩在一起,笑在一起。特別是玉柔和雪柔姑娘,最會打趣他,使他下不來台。這時,便全靠柔娘姐姐幫他解圍了。因此,他對柔娘姐姐也異常喜歡,從心坎裏尊重。但是,自從見到雲柔姑娘以後,他卻怕去小戲班了。他極想見到雲柔,可又怕在小戲班裏見到她,他怕那幫女孩兒們會看出他的心思來。
近日,湯經卿看了全本《還魂記》,不由被戲中的故事和詞曲迷住,竟把自己和柳夢梅相比起來。暗想:雲柔姑娘會不會是杜麗娘的化身呢?……因此,向爺爺提出來,要排演全本《還魂記》。
湯興在去南方之前,為了使孫子順心稱意,順口便答應下來了。
這一下,可難為了領班柔娘和師傅王寶仙。五十幾出唱作並重的戲,豈不是會把孩子們唱垮了?這些女孩兒雖說勤學苦練,有點兒真功夫,可平日演唱的都是折子戲,哪能拿下這麼個大部頭呀?
王寶仙道:“老爺出遠門了,我看,我去親王府找我師弟王寶珊,和他商量商量,是不是咱們兩家合起來排演全本《還魂記》,也叫咱孩子們上戲的時候亮亮相。”
柔娘忙道:“不可!老爺臨走時,一再囑咐,咱們是買賣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隻能關在屋裏,自家兒唱唱,千萬不能出去招搖。”
王寶仙沉吟道:“倒也是呀!咱們的主子,是個生意人,本來就不該有班子。何況,和別家合演,我們不壓人家,人家也說壓他,派角上就扯不清,忙得我們團團轉,到頭來,再落個人人埋怨,那才冤呢。可是……”
柔娘沉思道:“《還魂記》雖有幾十出,每一出,也不外乎生旦淨末醜那麼幾類角兒。咱們隻要把姑娘們扮演的角兒調配好,我看,還是能拿下來的。”
王寶仙一急,嗓子更啞了:“拿下什麼來呀?你那寶貝雲柔姑娘也不讓她唱,人手就更調配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