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梅邊柳畔問死生 木續劍合尋把柄(2 / 3)

“哎呀,寶仙師傅,你怎麼老盯著雲柔姑娘呀?她唱不唱,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老爺把她從南方買來,就囑咐說,這孩子身子骨兒弱,要好好調養調養,再讓她上。如今,老爺又不在,怎麼做得了主?”

“可不!雲柔姑娘要扮演杜麗娘,連‘福家班’也得甘拜下風。咱們十柔班,隻要她挑大梁,準能紅滿天!”

柔娘深深歎口氣,什麼話兒也沒說。

王寶仙又道:“咱們班的玉柔姑娘,唱一出《驚夢》、《尋夢》折子戲,也還過得去。要讓她唱全本《還魂記》,怕頂不下來呢。”

柔娘琢磨道:“我看這麼著,要玉柔和雪柔兩人扮演杜麗娘,一個扮演生前和還魂後,一個扮演死後。這樣就不那麼吃力了。”

“那春香誰來?《閨塾》那一出,除了雪柔,誰也演不好!”

“那就看你了,寶仙師傅,把你那看家本領都拿出來,我就不信再教不出一個春香來。”

王寶仙歎道:“我是沒嗓子囉,說真個的,如今演春香的,哪一個我也看不入眼!”

“可惜我沒耳福。不過,從你教這班女孩兒的戲上,還是可以看出你當年的豐采來!”

二人又接著商量、安排了一陣,總算勉強定下來了。

柔娘送走王寶仙,卻見雲柔從裏屋走了出來。

柔娘不由一怔,心裏埋怨自己,竟如此大意。忙輕聲道:“姑娘怎麼起來了?”

雲柔微笑道,“我聽見姐姐和師傅說的話了。姐姐,讓我在《還魂記》裏扮個角色吧!”

柔娘眼眶一紅:“不!不能!我的好姑娘,再耐一陣子吧,聽說老太太他們也要到京城來了。到那時候,說什麼也要把姑娘送到老太太身邊去。這日子,怎麼是姑娘過的昵……”不禁流下淚來。

“好姐姐,不要難過。我在這兒,不是也過得很好嗎?”

“老爺要知道小姐如今淪落在戲班裏,還不知怎麼腸斷心碎呢。我,我太對不住老爺了……”索性哭了起來。

“好姐姐,這怎麼是你的過錯呢?大家不都是為了救我嗎?姐姐怎麼糊塗了?姐姐再想想,我這小戲子,要是總不演戲,明擺著和小戲班的姐妹不一樣,不也會引起人的猜疑嗎?按說,我獨自住在裏屋,都不妥當,我應該和姐妹們住一塊兒去。”

雲柔一席話,使柔娘清醒過來,忙擦幹眼淚道:“姑娘說的是。這一點,湯興大爺也早想到了。不過,姑娘身子骨兒,也真不如那些女孩兒們結實,單獨養息養息,也還是應該的,不會遭人猜疑。”

“如今要演全本《牡丹亭》,明擺著人手不夠,就讓我演演吧。姐姐也許不知道,小時候跟著母親看戲,還看過父親客串陳最良呢。”

柔娘經不住雲柔的央求,又想著,雲柔獨處,著實寂寞。終於答應和師傅商量了再說。不過,又告訴她,湯興大爺要在家,是決不答應的。

女孩兒們知道要排演全本《還魂記》,都樂得了不得,像小鳥兒出巢一樣,嘰嘰喳喳歡笑著議論不停。

十柔班裏,不論身材、扮相、嗓子,都數著玉柔和雪柔,她倆既能演正旦,又能反串小生。雪柔更是派什麼,演什麼,從不摔盤子,生性爽快,待人像一盆火。她興衝衝跑來告訴玉柔道:

“姐姐,告訴你一個喜訊兒。”

“什麼喜訊兒?”

“雲柔姐姐這回出場,和我們一起排演《還魂記》啦。”

“哦——?”

“她扮杜麗娘,你扮柳夢梅,我還是演我的春香。這台戲呀,拿到哪兒也錯不了!保準讓我們東家那小書呆子,看得更呆了!哈哈哈哈……”雪柔喜鵲樣地叫著,又跑到別處報信兒去了。

玉柔聽了雪柔這番話,呆呆地杵在那裏,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盡管姑娘們和王寶仙師傅,都是一個主張,要雲柔扮演杜麗娘。但領班柔娘,卻另有一番打算。原因是:怕雲柔身子骨兒弱,萬一頂不下來,到時候替換不及,豈不誤事?因而還是決定玉柔和雲柔一起扮演杜麗娘。由雪柔既演柳夢梅,又演《閨塾》那一出的春香。排練時,隻要雲柔在旁看著就得了。

全本《還魂記》要盡快演出,小戲班便日夜忙了起來。

這一天,湯經卿送走老師徐世庸,回到房裏,順手在書案上,又翻開了《牡丹亭》。

肖姆媽走進來道:“阿青,歇歇吧!戲班在排‘鬧學’,好看哩。”

“誰扮春香呀?”

“還不是雪柔姑娘。玉柔姑娘扮小姐,她倆老搭檔了。”

“這一回,不是聽說雲柔姑娘也要出場嗎?”

“那是班裏供養的公主,她是牌位,下海演戲,怕要等下輩子了,也不知老板把她買來做什麼。”

湯經卿知道雲柔不出場,便拿著《牡丹亭》第七出《閨塾》,和肖姆媽打了一個招呼,放心放意到後院看排戲去了。

還未走進後院,便聽到雪柔響亮、調皮的唱詞傳了出來:“《昔氏賢文》,把人禁殺,恁時節則好教鸚哥喚茶……”湯經卿夾著戲本,輕輕踱進後廳堂。別人都未發覺,隻有柔娘悄悄立起,給他讓出一個座位來。他正往這邊走,一眼看到柔娘那邊坐著的正是雲柔姑娘。霎時間,把自己都忘了,不知道是立著好,還是走過去坐著好。姑娘們正在專心致意排戲,不容他多想,隻得走到柔娘這邊坐下,連氣都不敢出。場上排的什麼,全都看不見了,隻想能再看雲柔姑娘一眼才好。但中間坐著柔娘姐姐,轉過臉去看,未免太露相了……

偏偏這時,柔娘起身,走到王寶仙那裏談什麼去了。湯經卿轉臉,便看到雲柔穿一身月白衣褲,抱著貓兒看排戲。他不覺輕輕說了一聲:“雲柔姑娘,你也來看排戲?”

雲柔轉臉對著他,微笑地答應了一聲:

“嗯!”

湯經卿看著她微笑的臉龐,把四周什麼都忘了……

忽然,大廳裏響起了王寶仙棍子敲地的“篤、篤”聲和嘶啞的喊聲:

“玉柔,你今兒怎麼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記不住了?重來,重來!”

原來,湯經卿進來,玉柔一眼就看到了。要在平時,他來看排戲、演戲,玉柔隻會演得更賣勁兒,湯經卿也自會稱讚。可是,今天有雲柔在座,玉柔便感到不自在起來。常言道,藝高壓人。雲柔雖說從未上場,但是,在小姐妹中,誰的眼睛都會看出來這個人燈兒,自會壓倒眾生的。何況湯經卿今天一改常態,都被玉柔看在眼裏。雲柔坐在那裏,雖然紋絲兒不動,也不輕易言笑,卻更加使玉柔著惱起來。她看到湯經卿癡迷迷向雲柔打招呼,便把戲詞兒都忘了……。待到師傅的小棍兒在地上敲,大聲大氣喊起來,玉柔才醒悟過來。但應從什麼地方重來,卻怎麼也記不起了。

王寶仙揮著小棍兒,發脾氣道:“今兒是怎麼啦?真個掉了魂還不了啦?……”

玉柔立在那兒,就是想不起該從哪兒重來。她咬著嘴唇兒,恨不得哭一場才痛快。

雪柔調皮道:“都是阿青少爺來看排戲,還帶著戲本兒呢。本來記得滾瓜爛熟的戲詞兒,被阿青少爺拿著戲本對照,也會忘了的。”

雲柔和其他女孩兒們都笑了起來。湯經卿更是瞠目不知所答了。

王寶仙這時才回頭看見湯經卿坐在那裏,便斥雪柔道:

“混說什麼?阿青少爺坐在那兒,什麼話也沒說,你怎麼就知道他對唱本了?排戲不專心,還瞎說八道!”

雪柔吐舌頭道,“本來嘛,阿青少爺沒來的時候,我們都排得挺好的,他一來,玉柔姐姐就忘詞兒了。”

慌得湯經卿忙起立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是順便進來瞧瞧,沒想到,妨礙了姐姐們排戲。我就走,就走。”

偏偏這時,小貓兒竄到他的腳下,圍著他的靴子打圈兒。湯經卿深怕踩著小貓兒的尾巴,一時不知如何邁步才好,又引得女孩兒們匿笑起來。

雲柔邊笑邊喊道:“玳瑁兒,玳瑁兒,快過來,快過來呀!”

湯經卿聽到雲柔喊貓兒的聲音,恁般悅耳,又看到她伸出纖纖玉手將貓兒抱將起來,兩眼順著貓兒過去,不覺又看呆了。

雪柔笑著悄聲道:“玉柔姐姐,快看,快看,阿青少爺又看呆了……”

湯經卿自念非走不可了,便對柔娘和王寶仙打了個招呼,溜了出來。

大妞手上拿著一段六棱木,翻過來調過去地看,越看越覺著合適:

這段六棱木交給媽媽,配在鴛鴦劍上,豈不比那些珍珠瑪瑙強十倍?王府什麼寶貝沒有?可這六棱木卻是個稀罕物兒。

她正看得起勁兒,偏巧二妞進門來。她來不及把木頭掖藏起來,便索性托在手上,好像是在打量木頭上的紋路,故意顯得漫不經心的樣兒。其實,她什麼也沒看。隻是往上托著,想用它來遮住自己的臉,但卻什麼也遮不住。

二妞隻當沒看見,也不和她說話,卻從大櫃子裏麵也找出一截木頭來。

他們家木頭,各色各樣,貴賤不等。但二妞拿出來的這一截,分明是個普普通通不起眼兒的。

大妞想,妹妹一定又要捉弄誰家的公子哥兒,自己尋開心了。她溜了一眼二妞手上的木頭,分明是截老呱眼木,不由納悶兒起來:這小丫頭片子,玩什麼鬼板眼……?莫非猜著我的心思,故意找出截爛木頭來氣我,要把這老呱木來作鴛鴦劍把?……這可不行!這丫頭什麼事兒都做得出,她要真安下心了,八匹馬也拉不回的!幸虧自己今兒回來了,要不,她真把這老呱木做到了鴛鴦劍上,就砸了!

大妞是姐姐,處處都得讓著妹妹幾分,雖說擔著心,但臉上還是不能露相。隻是輕聲問道:

“你拿這老呱眼木,愣充什麼寶貝?又去捉弄哪一個?”

二妞乜斜了姐姐一眼道:“捉弄哪一個?我誰也不想捉弄。隻有那不識貨的,才看不出來這是什麼木頭呢。”

大妞冷笑道:“看那樣兒,算不上什麼好木頭。”

二妞故意不經意道:“這叫夜光木。”

大妞聽了,不由大吃一驚:“喲,還是夜光木啊!你這丫頭,大白天,我又看不出它能發光。我說是老呱木,也沒低氣它呀。”

二妞冷笑道:“不是高低的事兒,是看識貨不識貨。既然是叫‘夜光木’呣,白天看,是看不出名堂來的;隻有在夜裏,它才會耀花你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