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梅邊柳畔問死生 木續劍合尋把柄(3 / 3)

大妞也冷笑道:“一小截木頭,才耀花不了我的眼睛呢。”

二妞接道:“有耀花你眼睛的玩意兒,用玻璃手鏡一照,你就看不見自己,光看見一個人了。”

大妞心裏猛一跳,生氣道:“這丫頭,順嘴說些什麼?”

二妞笑道:“說到你心坎兒上去了吧?不要說耀花眼了,心也會耀花了……”說罷,就要跑。

大妞惱羞成怒,跑過來要擰二妞的嘴。

這時,桑媽媽進來了,姐妹倆隻好住了口。大妞的眼光,落在那段六棱木上,二妞的眼光,落在那截夜光木上。

桑媽媽正用細紗布淋漚子漚子,即婦女擦臉用的水粉。淋漚子,即用細紗布過濾,濾得越細越考究。。她把漚子過淋到一個小琥珀缽子裏,再用玉杵研磨。她研磨得手腕發酸了,進來要女兒替她接著研磨。

二妞看了大妞一眼,便接過媽媽手中缽子來研。

大妞臉紅了,也過來搶缽子要研。

桑媽媽看著這兩個女兒爭著、搶著要做漚子,覺著未免好笑。正想發話,聽得有人敲門,便走到外屋去問道:

“是哪位呀?”接著便開門,並不等來人回話。

她家慣來陌生人,既有富的,也有窮的。既有傘蓋如雲,來時人馬喧嘩,去時頂馬跟隨的;也有便衣簡從,獨來獨往的;既有王孫公子,又有劍客遊俠……這些人,桑媽媽都看慣了。來什麼樣人,也不覺意外。桑媽媽見多識廣,從不以衣帽取人,更不從勢派來斷富貴貧賤。

但是,今天這位客人,卻使她有幾分眼岔。

這位客人進得屋來,既不看她,也不向內室張望,對著她請了個大安,一句話不說,就在桌旁坐下了。

這位客人,穿著半舊青布袍,腰上紮了一條白帶子,戴著一頂關東白帽頭,一雙高鼻梁牛皮靴子。看這打扮,便知是從遠道來的,不是關外,就是西北。

桑媽媽琢磨客人來意,決不是打劍做生意的。但是,又是幹什麼來的呢?從來也沒聽說起有這樣一位親戚朋友呀……她心中有數,知道對這人不能小看,便畢恭畢敬地斟茶敬煙。看那人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兒,便斷定此人是有要事而來。

桑媽媽忙到裏屋,對兩個女兒使了眼色,大妞二妞頓時明白,都在裏屋聽候動靜。

來人見桑媽媽款待殷勤,臉上便露出笑容,呷了一口茶,接過煙袋,叭嗒了一口煙,便把帽頭摘下,扣在炕上,從袖筒裏掏出一條汗巾來。隻見那汗巾上打了一個結子,大也不算大,小也不算小。

桑媽媽見了,仿佛聽見自己胸前“咯噔”響了一聲,心下全明白了,慌忙下拜道:

“原來是大恩人到了。”

來人微笑著讓起。

桑媽媽含淚道:“敢問先夫在世時,蒙您周濟過他多少兩銀子?”

來人敞亮地笑了。大聲道:“按說,我就不應該來!當年,我們弟兄是在一個旗下賣命,一個鐵碗裏喝過馬尿的……”

桑媽媽忙道:“莫非您就是二爺、台甫德瑞登的不成?恕我唐突了。”

來人連忙作禮道:“正是瑞登小弟。不想大嫂還記得小弟賤名,也可謂平生有幸了。請受小弟一拜!”

桑媽媽急忙請他起來道:“自家人何必多禮。先夫臨終時,不斷念叨你,我怎能不記得?”

大妞和二妞在裏屋互相對看了一眼,埋怨媽媽今日怎麼這麼慌神兒,既然又沒見過德瑞登,哪能就先開口告訴他名兒?要是他順著杆兒往上爬呢……

來人見到桑媽媽如此高看他,便把原來扣在炕上的帽子,翻過來了。

桑媽媽明白這意思:倒扣著,就是要住下來;翻轉來,就是不住下來。來人興許看到桑媽媽很懂江湖義氣,家中全是婦女,住下,會給主人帶來諸多不便,就改了主意。

這時,來人把自己一個象牙腰牌解下來,上麵用手遮著,隻露出“德瑞登”三字,給桑媽媽看。桑媽媽連連點頭,她明白,客人所以把上麵蓋著,就是不願再提當年官銜,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自愧已然是落魄了。

桑媽媽一邊招呼,一邊敘說道:

“自從你兄弟被抓走,我一個婦道,帶著兩個妞妞,沒有活路,隻好拿下臉來,按照祖傳手藝,為人打刀做劍,日子也還過得去。就是一想起你兄弟,我們娘兒仨就落淚。哪想到,前年冬天夜裏,你兄弟突然逃了回來,腰上的槍傷,爛得比碗口還大,憋著最後一口氣,告訴我們娘兒仨:‘要記得把兄弟德瑞登!這些年在外,貪了官司,眼看就要大劈了,多虧德二爺花了大把銀子,把我贖出來,要不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說到這兒,眼就閉了……,你兄弟總算把老骨頭給我們娘兒仨送回來了……”說著,流下淚來。

德瑞登安慰道:“嫂子也不要難過了。大哥為人耿直忠厚,在外這些年,我們弟兄都願周濟他。多餘的話,也不需說了。不怕嫂子笑話,小弟今天,是馬高鐙短,走投無路,才到嫂子這兒來的。”

桑媽媽道:“我知道。我們一家婦道,也不好問明情由,德二爺怎麼說,就怎麼辦。你大哥臨終遺言,要我們感恩圖報。今天,千載不遇,二爺大駕光臨,就是看得起我們娘兒仨。二爺先坐著,我為二爺做兩樣小菜,一碗老酒,為二爺洗塵。”

“這杯酒,這頓飯,我心領了。我還有事兒,不能久留。還是按老規矩,請嫂子把這煙荷包裝滿,我馬上要趕路。”德瑞登說著,便把煙荷包遞過去,把汗巾拿在手中,把結子順手一抖,便開了,他笑著塞到袖筒裏,把帽頭捏在手裏,轉了一個圈兒,便戴在頭上了。

桑媽媽見了,便繞到後麵,打開櫃子,開了內鎖,由內櫃裏取出錠子,往荷包裏裝滿,捧出來道:

“請二爺過目,為了二爺攜帶方便,就拿點黃的,作盤纏吧。”

德瑞登兩眼看著桑媽媽,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桑媽媽將錠子放在桌上道:“敢問二爺,莫非二爺還有什麼要老嫂子牽馬墜鐙的事兒不成?”

德瑞登歎了一口氣道:“嫂子既是這樣,小弟也就不隱瞞了。我原是跑口外生意的。官裏把我當作竇二敦,正在抓我。我是路過三岔口,那兒的道,是竇二爺的馬蹄兒踩平了的,哪兒容得下我這個沒有拉起幫的人啊?可是,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抓我這個德瑞登,頂竇二敦的名兒去請賞。迫不得已,我隻有找老嫂子討點盤纏,尋條活路去了。”

桑媽媽也歎道:“這事兒,我見過的多了,拿人頂替,慶功請賞;洗鄉屠城,換取花翎。……如今,外麵的謠言可多了,說什麼念一和尚未死,馬朝柱就有三個。真是一氣化三清,誰也摸不著頭腦。……”看到德瑞登似有急事,便轉口道,“但願這點黃白,二爺用得上。今後,二爺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不管什麼事兒,隻要說一聲,就行了。”

德瑞登忙道:“嫂子,話就說到這兒,再說,小弟的臉就更沒地方擱了。嫂子大恩大德,你兄弟是忘不了的。”

桑媽媽道:“按理,我也沒法留二爺。但是,兄弟一場,你大哥留下的兩個閨女,也應該叫她們出來拜見拜見,給二叔磕個頭,才顯得不是外人。”

德瑞登攔住道:“兩位侄女,早有所聞。都是替大哥大嫂爭氣的好閨女。我這回,不見也罷。有朝一日,你兄弟有個升發之時,再見也不遲。如果今天一定要見麵,豈不羞煞我了嗎?”

桑媽媽道:“這就疏遠了。不過,我也明白二爺的處境。就依二爺的話來做才是。”

這時,躲在裏屋門簾後麵偷看的姐妹倆,把德瑞登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過去,她們隻是聽過從祖輩傳下的這個規矩,但是,親眼得見,還是頭一回呢。

她們隻見德瑞登取了錠子別在腰裏,對媽媽行了大禮,便匆匆走了。

大妞心裏盤算,這位德二爺像是鏢客,必是拔了鏢旗,吃不了這碗飯,到這兒來借筆本錢的。二妞心想,既然官裏要拿他,他能跑得脫,還真有兩下子呢。

桑媽媽一邊關門,一邊想,世上的事兒,就是有個因果報應,沒想到無處找的恩人,送上門來了……

客人走後,母女三人,誰也不談這回子事兒,就像家中壓根兒沒有來過人一般。桑媽媽手腕子也不酸了,又去研漚子。一會停下來,想一想;一會兒,又研磨個不停。

大妞惦著鴛鴦劍的把兒。原來覺著六棱木好,可如今卻想,要是配上夜光木,豈不更好?但二妞這丫頭拿出夜光木,決不會往鴛鴦劍上配的……”

院裏傳來有人擔水往缸裏倒水的聲音。二妞聽了,一閃就出去了。大妞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對媽媽道:

“媽,您老人家也該說說二妞了。她不喜歡那些王孫公子,就不喜歡好了,也犯不著得罪他們呀。這回,要不是小平郡王來打鴛鴦劍,交了這一大筆定金,恩人來了,拿什麼去報答呀?”

桑媽媽歎口氣道:“你妹子那脾氣兒,和你爹一個樣兒,一條道跑到黑。如今,你們姐兒倆也都大了,也該找個正經人家,媽就放心了。”

大妞不依道:“媽!看您說到哪兒去了?”接著又道,“媽,我找了一截六棱木,二妞那兒有截夜光木,您說,這鴛鴦劍的把兒,安哪種木頭好?”

“兩種木頭都不夠好。”

“都不夠好?那還有什麼好木頭呀?”

“不用你操心,媽媽早配好了。”

大妞臉不由紅到脖梗兒:“誰操心了?我不過隨便問問。”

停了一下,大妞又問道:“媽,您配的什麼木呀?”

“暖木。”

“暖木?”

“冬天拿著不紮手,夏天拿著不出汗,做劍把的最上品。還是你爹從你太祖那兒接過來的。小平郡王既然願出那麼大的價錢打製這一對鴛鴦劍,咱們怎能對不住人家呢……”

大妞聽了,一顆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桑媽媽道:“妞呀,你也該回宮裏去了吧?”

“噯!我這就走。”

大妞高高興興,對著鏡子顧盼了一下,便嫋嫋婷婷飄出門去了。

桑媽媽看著她的背影,不由發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