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妞腸連九曲灘 福彭運賽三春景
自從小平郡王福彭,定於臘月二十三日大婚的消息傳出來,大妞在宮中,整日坐臥不寧,雙手發顫,連繡活兒都做不下去了。隻得托詞不舒服,在繡工睡房裏躺著。要不是怕二妞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早就裝病回家了。
大妞明知暗中做小王爺外寵,也決非長久之計。不但名不正,言不順,就連蘇州班子上的人也不如。她們還可大大方方接待福彭,而自己卻隻能做個可有可無的人兒。
她想到福彭心腹太監,第一次來召她時,她又驚又喜。驚的是佛爺有眼,小王爺終歸看中她了;喜的是,這輩子算是沒白活,終歸有了依靠,即便是死了也值得。她爹什麼也沒給她留下,隻留下了這股強性子,撞在南牆上也好,八匹馬拖也好,橫豎是不回頭了。……
臘月二十三,天不亮,大妞告了假,說回家過小年,便搭著公公買菜的車,往城裏來了。快到西直門,公公停車喊道:
“姑娘,下車吧。”
大妞把圍脖兒裹裹緊,道:“這會兒不下車了,公公,我要到城裏去配點兒絲線。”
公公道:“嗨,這姑娘,宮裏繡房,什麼色、什麼樣的絲線沒有?還要這麼老遠地跑到城裏去配。”
大妞沒想到,順嘴謅的一句話,卻露了餡兒。忙道:“我是配粗線。公公,我還要買點別的東西哩。”剛說完,又怕公公問自己買什麼東西?偏偏一時就想不起來,這麼冷的天,急得都出汗了。幸好公公沒再問,隻說:
“我這車隻能到門外大車店,還進不得城。怎麼,姑娘忘了?”
“沒忘。公公的車到哪兒,我就在哪兒下好了。”
公公邊趕著車,邊向大妞道:
“姑娘,你買完東西,要還搭我的車,就到城門東邊場子上找我。這車就停在場子東邊那個茶飯鋪門口。喝口熱茶暖和暖和,我送你進城。反正我裝上萊就沒事兒了,我也想混進城去看熱鬧呢。”
大妞一聽,不覺驚了一下,問道:
“公公也要進城,看什麼熱鬧呀?”
“嗨,今兒誰不到新華門看熱鬧呀?鐵帽子王府小王爺大婚,娶的是陝西總督的四格格。前兩天,晾轎,看熱鬧的,就擠死了三條人命。那陪送,幾條街也擺不下呀。”
正說著,一輛轎車快跑著從後麵趕了過去,驚得公公急忙拉緊韁繩道:
“看,這車都是趕進城看熱鬧的。”
剛說完,又一輛車趕了過去。趕車的回頭大聲斥道:
“你這老牛破車,該回家曬牙幫骨了,擋什麼道呀?”飛快地跑朝前去了。
公公嘟囔道:“這些愣頭青!到城裏,他可敢?”
大妞什麼也沒看見,也沒有聽見,酸甜苦辣,世上所有滋味兒,一起湧上心頭:
……本來就不該進城的。躺在繡工睡房裏熬兩天,也就過去了。可是,自己偏要進城,要親眼看看他,是怎樣做新郎的!……總督閨女,有啥了不起?她絕想不到,小王爺在和她成婚之前,已經和自己海誓山盟過了。在這點上,總算占了上風!你這千金,也和糞土沒啥兩樣兒!……
想到這兒,大妞忽然勇氣倍增道:“公公,卸了車,先不吃茶,好嗎?我和公公一起進城,看熱鬧去!”
“行咧!這可是百年不遇呀!”公公說著,一揚鞭,車便跑了起來。
這兩天,王府一條街,都變了樣兒。男女老幼都從四麵八方向這兒聚攏,伸頭攢腦,脖子都好像長了一寸,爭先恐後,唯恐漏掉什麼排場。街頭巷尾談論的,都是王府大喜事兒。可是,公公年老,眼睛又不濟,和大妞看得正入神時,被一個人浪給打散,誰也找不到誰了。大妞又沒法呼叫,想了想,便獨個兒混到人群裏看下去。她把圍脖擋住了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隨著人群隻管向前擁……擁到一個拐彎的地方,看到一個起樓的飯鋪,心想,這樓上倒不錯,別說南來北往看得真切,就是東西走向也看得分明。可是,樓上顯然已經擠滿了人,不知上去是否還能擠到個地兒。
大妞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把頭巾又圍圍緊,便往飯館樓上走去。
上得樓來一看,樓上也都擠滿了人。
大妞費力擠到窗口,街那頭已經聽到鞭炮鼓樂聲了。眾人的頭,齊刷刷地向東張望。
大妞踮著腳,從人縫中看出去:
隻見從街那頭,翻花鬥浪,一路煙塵,人潮翻滾,壓街而來,直使她喘不出氣兒來。
最先是響鞭,隨著是銅鑼;然後是八匹駿馬,隻聽得馬蹄嗒嗒作響;接著,便有幾十個好事的豪門浪蕩花花公子,他們情願充當新郎導馬,人人穿得花團錦簇,個個自覺顧盼生風,真和紙紮的金童一般模樣。再接著,才是全堂執事,旗羅傘蓋,映日生輝;簫管鈸鐃,匝地喧騰。飯鋪樓板都震得發顫。
大妞伸著脖子,眼睛也不眨,足足看了一個時辰。待到周圍的人跑下樓,跟著去看熱鬧時,她還倚著欄杆在看:
全堂執事的煙塵,在陽光下滾動,鼓樂聲逐漸遠去……她,一心想看心上人,結果,人沒看到,其餘的,也就更看不到了。稍稍震動她的,是在一乘敞開的大轎子裏,看到了曹霑。曹霑那雙東張西望的眼睛,好像也看到了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呢?
雖說納爾蘇福晉和郭瑮福晉,早已商定結為兒女親家。但也還得按皇規,由太後“拴婚”,指定陝西總督郭瑮之四女費莫氏與平郡王納爾蘇長子福彭聯姻。郭瑮謝恩後,雙方才下聘、過禮、擇吉成婚……
四格格半年前就回家去了,每天都在精心刺繡,也在送來的紮花納繡中,挑選精品,給價留下。福晉還派人到江南一帶,搜羅繡片繡屏。四格格尤其喜歡字繡,每幅都經她親手選定。
福彭新房早已用椒漿刷過,再用倭紙裱糊,流光照人。
炕上設了三層繡帳,錦褥東西對放,特製炕桌上鋪著紅氈,繡帳和錦褥上,都是親眷們掛放的各色喜果,和奇巧的壓帳錢。唯獨曹霑送了陳鳴遠手捏的石榴、花生、栗子、菱角和蓮子等全套巧活兒。他是存心和四格格逗樂的。
文定之日,平郡王福晉恭請二位全福福晉,前往郭琛總督府。四格格雙目緊閉,盤膝坐於床上。二位福晉將一對玉如意,放在她衣服上,又將各置一枚金錢的兩個小荷包,掛在四格格衣服鈕子上,然後,取出鐫有“大喜”二字的一對金戒指,戴在四格格手上。
大婚前一日,郭府嫁妝,擺滿幾條街,整整兜了半個城。
二十三日五鼓,隊子馬,全堂執事,鑼鼓十番,迤邐不絕。在鞭炮聲中,四格格由四位全福福晉陪同,乘花轎來到平郡王府。福彭在大門前,迎著花轎,連射三箭。
這時,鼓樂聲大作。庭中香煙繚繞,燈火通明,備全羊,置美酒,香案前擺了幾對大盆炭火,燒得通紅。
四格格懷抱赤金寶瓶入座。
宗老著吉服,以刀割肉祭奠,說些祝福新郎新娘大吉大利的吉祥詞。禮畢,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坐床,用白犀牛角爵杯吃合巹酒。
次晨五鼓,再拜天地神像宗祠。
婚典便算完成了。
曹霑從小生長在南方,對婚喪嫁娶,隻記得小時,隨老太太去應酬過。那震天響的鞭炮,那鑼鼓家什,吵得耳朵都要聾了。新娘子頂著頭蓋,模樣兒也瞧不見,實在沒趣兒。稍稍長大,就不願去了,能躲的,就躲過去了。
但是,福彭大婚,是萬萬躲不了的。不然,上下都交代不過去。何況,福彭大表哥和別人,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在這大喜的日子裏,曹霑平時盡管矯情,但也身不由己,做了伴郎,還真為福彭壓轎遊街。隻是沒完沒了的拜會迎送,使他受不了。再加太夫人時不時拉他去拜見一些命婦老輩,更使他難耐。馬夫人倒是叮囑他,要他多多待在脂硯叔叔身邊。
幸好,這位脂硯正因平時不務舉業,身無職位,目前,倒成了好事。落得不受追究,處處可以開脫自身。脂硯吃透人情,趁這千載良機,拋頭露麵,對些有力人物,拜見拿近,借機討好,雖屬巴結,但極自然,絲毫不露痕跡。
這天,從皇考定妃、惇怡皇貴妃、怡王嫡福晉,到諸般王大臣、誥命夫人……都盛裝打扮,親臨賀喜。京中巨公名流,不計其數。甘家也來人了。京師真好比一個大琉璃金魚缸,每有個大宅門子,沾上紅、白喜事,真同貓爪子伸到缸裏一樣,任什麼都攪混起來,不鬧個底兒朝上,決不罷休。
今天來的上賓貴客,有的打個照麵,就打道回府了;有的托詞離去了;有的通家世好,便要多坐些時候;有的索性把這當成乘勢引見周旋、提階晉級的良機,鬧得個團團轉。曹霏遵曹之命,領著曹霑,到處拜見,弄得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