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霏領著曹霑,拜見了貝勒出來,便聽得一聲嬌喊:
“三哥!”
曹霏忙立住轉身,滿臉堆笑走過去道:
“啊——!大格格好!——王爺好!福晉好!府上好!……”
曹霏話音兒倒像要跪下似的,曹霑聽了,不免有些兒奇怪。
曹霏問罷好,忙對曹霑道:“我來引見,這是鼎鼎大名的大格格!這是我兄弟曹霑。”
曹霑見大格格如此輕盈,立在那兒,也直晃悠,不覺一邊行禮,一邊多看了她兩眼,還摸不清她是哪家的大格格。
大格格抬著雙眼,似睜非睜,看著曹霑道:“曹霑這名兒,隻配你叫。什麼好字兒,你都占全了,什麼美字兒,你也占全了,隻怕還有更好、更美的事兒,在你眼前哩……!”說罷,咯咯一笑。
曹霑忽地感覺,她說出的話,不是進入耳裏,倒像是粘在自己身上一般,不由有些不自在起來。幸好耕雲跑來喊道:
“三爺!老爺叫三爺和小爺快過去。老爺等在那兒呢。”
曹霏忙向大格格道:“眼下正亂著,待會兒見!”便拉著曹霑向上房走去。
大格格含笑,又盯了曹霑一眼。
曹霏小聲告訴曹霑道;“這就是那趙固山清兵入關時,趙固山的妻子,放為衙參,高坐公堂,代夫職事。的後人。她比我們輩份都大,卻偏要往小字排行裏擠。京師裏都管她叫趙飛燕,她見著男人,就巴不得跳到人家手掌心上來……”
曹霑忽然想到,這位趙飛燕,似曾相識……不禁回頭再看她一眼。剛好看見她轉身,曹霑立即記起,這就是和福彭在聚賢莊看到的那位貴婦人了。原來她就是趙固山的後代啊……謝天謝地,她可去了!
無了無休的拜見,盡管使曹霑厭煩。但脂硯也有心要曹霑會見一些他平日想要會見的人物。這些人物,都有些奇行逸事。有的早已耳聞,苦於沒有機會見到。今日能見,倒是曹霑求之不得的。他想,本來呣,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多看看這些人物,還是很有趣的。
曹霑早就知道“醉公”的大名,這回才得親見。
這位黃帶子黃帶子,即皇族佩黃帶以為標記。,渾身都是酒氣,滿口都是醉話。但每逢大事,別人不敢說的,他倒敢說。因之名氣很大,任誰都不敢惹他。他是睿忠親王嗣曾孫,名叫塞勤。翻成漢語,是聰明的意思。實在也不算糊塗。允礽太子被廢後,康熙於戊子年十一月丙戌,召集廷臣議建儲貳。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及諸大臣,乘機謀立皇八子允禩。醉公憤然起立,大聲道:“唯有立雍親王,天下蒼生始蒙其福也。”一語鉗住眾口,誰也不敢再講話了。後來,雍正坐穩龍廷,才對醉公道:“當年虧卿慷慨陳詞,說出天下蒼生心裏話。可是,也幾乎使朕險遭叵測。耿直固然是好,但是,從今而後,可要謹言慎行呀!”醉公慌忙脫帽叩謝。從此,隻顧喝酒,放浪形骸,什麼大事小情,都當作耳旁風,再不稍加評論了。
今天,醉公仍然是露頂脫襟,渾身酒氣。一見曹霑,便拉著他的手道:
“你們曹家老輩子,我都熟識。你,必然是……”醉公掃眼看到旁邊看他的人,麵含微笑,便對眾人道:
“這回,老夫說的可不是醉話!”
旁邊的人都笑了。醉公繼續對曹霑道:
“你必然是個大器!就隻怕沒人賞識你。我先說一句話,在這兒放著:醉公識人多矣,就是有個毛病,識得璞,琢不得玉!這一回也是。雖說眼力老了,但,不會差的,不會差的!”
曹霑忍著他的酒氣,聽了“識得璞,琢不成玉”這兩句話,倒覺有些意思。想到他當年竟敢理直氣壯斥理親王,可見他不光有酒膽,還有識膽;他不光有酒氣,還有銳氣。心裏想什麼,嘴裏就敢說什麼。這種品格,偏在醉公身上無意中碰到,實在有趣,但是,他忽然覺得,醉公並不醉,不過是清醒得過頭罷了。
隻見醉公掏出一方小印道:“沒有見麵禮。這枚曹植印章,送你最合適。也隻有你才配藏有它!就當作見麵禮。”
曹霑連忙雙手接過。
醉公兩眼惺忪,又抓著曹霑手,仔細端詳。正要發揮,蒙古祭酒法式善一路大聲嚷著過來:
“這不是醉公嗎?來,來,專等您老人家來品嚐一下,便知這汾酒的高低了。”
一路嚷著,便把醉公拉走了。
曹霑知道,今日萬斯同老先生陪著柘南居士錢香樹也來了錢陳群,號香樹,又號柘南居士,康熙末年進士。母陳書,故工六法。。他在馬夫人和太姨那裏,曾見過錢香樹母親陳書老人書畫。馬夫人曾告訴他,香樹先生幼年家貧,陳書老人教課讀於紡車旁,紡入不足,則賣畫為生。香樹先生從母學書,用筆圓潤,剛柔相濟,格調很高,不同凡俗。曹霑早已傾心,定要看先生一眼才好。他問耕雲,可曾見到萬斯同老先生?
耕雲告他,萬斯同和龍王爺送一位老先生往前麵去了。
曹霑聽了,轉身就往前麵趕去,剛剛看到香樹先生和姑父告別。曹霑悄立一旁,自忖和他想的差不多:見他戴著風帽,披著古銅花緞披風,手裏拿著一串數珠,上轎而去。……
曹霑正惋惜沒能多看他兩眼,脂硯走過來告訴他,二十一皇子紫瓊道人召見他,要他快去。
曹霑對這位王爺,久已仰慕:覺得這位王爺,才是真能做到“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呢。這位王爺平生最恨庸俗卑薄之人。除了喜慶大宴,非穿四團花袍子不可外,平時都穿半舊服裝。他常說:“穿禮服盛裝,是給別人看的,罪可是自己受的。穿便服,誰看了都舒服,自己也得大自在。”
這位王爺,詩才清秀。但極少抄存紙上。他說;“寫詩,都是無病呻吟,真的詩情,隻會隨著自然化去,怎會留在紙上呢?可見,既能寫到紙上的,便算不得好詩,應該歸到紙簍裏。”
這位王爺更工畫,從宋代的董源,到明朝的文征明,均極欣賞。作畫時,署名“紫瓊道人”,但不題上款。他說:“繪畫,是給人看的。題了款,就限定給某一個人看了。這對畫來說,無疑判了禁錮……”
這位王爺的這些獨到見解,曹霑早已耳聞。過去和福彭一起晉見過他,這回單獨被召見,雖覺高興,但也免不了有幾分拘束。
允禧王爺見到曹霑,打量道:“長高了許多。”隨即吟道:
“‘眼見去年影,耳添清夜音。’這是楝亭詠竹詩句……見到銀台有此等後人,真不負這幾句詩意了。……”
曹霑聽到王爺說出“楝亭”二宇,便要屈身下拜。
王爺忙作勢止住。曹霑隻得垂手肅立一旁。
允禧又道:“銀台後繼有人,也是家國之幸。記得他還有兩句詩,道出他人所不敢道,也是意味深長的。”
隨又吟道:
“‘兒童宜晏起,莫負汝南鳴。’一般人都願要雛鶴早鳴,但銀台深謀遠慮,深知小兒早熟早衰。桃李飛花,樗楊易朽,實事理之必然,人生之大戒也。”
曹霑忙回道:“蒙王爺麵示,一定銘記在心,終身受用不盡!”
允禧哈哈大笑,拉著他的手,又仔細端詳一陣,賜給他一些應景禮物,隨即又格外贈給曹霑一枚玉扇墜兒。
這個玉扇墜兒,有雞心般大小,也似雞心那麼紅。所不同的,卻是透著香味兒。
曹霑見了,便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香玉了。傳說深山老雕,啄了石髓,又吐出血來,經過日月精華,凝結成為玉石,被人從萬丈深穀中采集來的。
曹霑連忙謝過。心想,這可有了送妹妹的物件兒了。
自從玥兒贈了曹霑霽虹帕,曹霑心裏總想著,要找一樣極稀罕、又極珍貴的物件送給她。因此,接過香玉,便急忙掛在腰上。
允禧見了,笑道:“癡兒,索性連這把文征明畫的扇子,一起贈與你吧,扇墜兒怎能往腰中掛呢?”
曹霑有些發窘,便慌忙謝過。
這時,忽報:
“怡親王駕到——!”
眾人不覺一怔。沒想到平郡王府辦婚事,怡賢親王在總理京畿水利的繁忙事務中,竟親自駕臨……盡管感到殊榮,但是,各人心裏,都捏著一把汗。
這些日子,文苓一直在平郡王府,隨著福晉,操持福彭大婚諸端事宜。不但成了福晉的左右手,有些事情,甚至想得比福晉都周到,深得福晉歡心。
多年來,福晉就為福彭大婚張羅妥帖。其中最出色的,是全堂鬥彩瓷器。這是曹夾帶燒的體己貨。原本是獻給年大將軍的,還沒來得及奉上,年大將軍就垮台了。幾經周折,卻落到了平郡王府。福晉樂得留下,為大兒子成婚時,派作用場。因為是接年大將軍的茬口,也算不得什麼過分。便告訴文苓,命寶瓶帶著人,到後麵大庫遠帆樓中取出來,為大婚典禮增添了分外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