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夢斷鵲橋空靈竅 魂沾燕翅墮香泥
湯經卿趁大夥兒猜拳行令,鬧得正歡,從西花廳溜出。按說,他是不能參加王府大宴的,但由於福彭、曹霑、韻華等這幫王孫公子,平常在一起玩得相投,沒管那些禮數,約著他一起來了。
湯經卿素來不喜熱鬧,更不慣鬧酒。他認為小飲小酌,和好友聊天談學問,本是一樁很愉快的事兒,但卻讓這些豪門貴族,鋪排得滿坑滿穀,酒席開到後來,連全雞全鴨、魚翅海參,也無人問津了。好酒似水潑了滿桌,不是灌醉了張三,便是敬醉了李四,東倒西歪,一派胡言,酒氣熏天,醜態百出,甚至爛醉如泥,癱倒在地上……不過,他想,也有個好處:下人們能撈到油水。沒準兒這些酒席,實在是為了下人們才擺設的哩!……
湯經卿想到這兒,不覺笑了起來。
“笑什麼?不在裏麵喝酒,一人躲到這兒清靜來了。”
湯經卿見是曹霑,便指著西花廳道:
“莫非你喜歡?”
“走,找個清靜去處,咱倆好好消停消停!”
湯經卿掏出金表來看了一下道:
“不,你和我一起到前邊看戲去吧。”
“看王寶珊的《思凡》?”
“不,看我家十柔班的《春香鬧學》。”
曹霑不由笑道:“莫非你還沒看夠?”
“看不夠!”湯經卿一往情深,補充道,“今兒是她扮春香。”
“哦——!那就難怪了!去吧,去看吧,雲柔姑娘能遇到你這樣一位少東家,也算找到知音了。”
湯經卿輕歎一聲,看著曹霑道:
“和我一起去看吧,你見到她,也定會歡喜的。”
曹霑深為他的人品所動,猶豫道:
“不去了。好不容易趁著開席這會兒自在一下。我要去了,讓老太太看見,又該拉我去拜見請安,反而什麼也看不成。等過了這一陣,我到你家裏去看。”
湯經卿忙道:“一言為定,你到家來,我還可以把我為她畫的像給你看呢。”
“好!”
說罷,一個往前,一個往後,二人分兩頭走了。
……
原來,為了接玥兒進府,脂硯到湯家,托詞福彭大婚,要十柔班去王府唱戲。並告訴鷓鴣,那天堂會,定要雲柔登台,讓老太太看中,便能名正言順,點名接進羅王府了。鷓鴣揪著的這份心,才得舒展開來。
可是,玥兒小姐在王府登台,她卻捏著一把汗。
讓她扮個不起眼的角色吧,老太太看中,就說不過去;讓她扮個主角吧,她那遭人憐愛的小模樣兒,萬一也讓哪位皇親國戚看上眼,豈不節外生枝,全局都亂套了嗎?
鷓鴣籌劃來,籌劃去,決定去王府演折子戲《春香鬧學》。讓玥兒扮杜麗娘,既是主角,又不是重頭戲。老太太說看中了扮杜麗娘的雲柔姑娘,也還是說得過去的。
誰知,玥兒卻執意要扮春香。盡管鷓鴣告訴她,去王府唱戲,隻是個過場,回到老太太身邊,才是正辦。但玥兒還是要扮春香。鷓鴣拗不過,隻得依了她。
鷓鴣哪裏明白,玥兒小心眼兒裏自有她的打算盤:好久不見霑兒哥哥了,讓他看見自己時,怎能像《鬧學》裏的杜麗娘呢?哥哥是喜歡像春香這樣的女孩兒的呀……當鷓鴣答應自己扮春香後,玥兒便上心上意排練起來。唱得連王寶仙師傅也不得不說“青出於藍”了,雪柔更是癡呆呆自愧不如。
筵席散後,開鑼戲便唱了起來。《鬧學》是排在戲目中間,緊接著《雙搖會》,壓軸是《龍鳳呈祥》。
《雙搖會》已經上場了。鷓鴣覺著不安,不時走到台側,向對麵大廳看去。大廳內一片珠光寶氣,笑語、吃克食、嗑瓜子兒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是沒見到老太太和馬夫人,霑哥兒也沒在。難道老太太他們沒有來?……
《雙搖會》唱到一半,脂硯匆匆來到後台,告訴主管太監,將十柔班的《鬧學》,調到最後壓軸子,把《龍鳳呈祥》調到前麵上。
主管太監麵有難色道:
“《龍鳳呈祥》是全本大戲,《鬧學》是折子戲,怕壓不住場吧?”
脂硯道:“這是福晉示下,莫非你我來更改?”
一句話,說得主管太監隻得咽了口唾沫,立即吩咐《龍鳳呈祥》準備上場。他想,反正是家宴,不按規矩排戲碼,也是常事。既是上邊傳話,自己脫了幹係,怎麼著都行。
脂硯轉身看到鷓鴣滿臉疑慮,便低聲告訴她:
“老太太正和瑚巴夫人談李煦老爺在寧古塔的事兒呢。隻要皇上不追緊,老爺日子還是好過的。《鬧學》調到壓軸,就是老太太要看。放心好了!”說完,也不看玥兒一眼,便匆匆走了。
《龍鳳呈祥》快唱完的時候,鷓鴣才從台側,看到太夫人由明珠扶著,顫巍巍地來到大廳偏左的座位上,後隨馬夫人和拈花。就是沒見到霑哥兒……鷓鴣心想,他不來也好,萬一當場認出來,說不定還會惹出什麼婁子來呢。
隻要鷓鴣到台側往下看,玥兒便盯著鷓鴣的臉。待她從鷓鴣臉上判定,一切都按計而行時,便立意把這台戲演好。
《龍鳳呈祥》下場,台上的幔帳、桌圍、椅套,都由檢場的換上嶄新的,一色淡綠刺繡。小廝們又把燈都撥亮了,還特加添四盞大明角燈。台下知道,《鬧學》要開場了。
陳最良念罷開場白,敲雲板,喚春香,請小姐上書後,玥兒捧書,隨著玉柔出場,來了一個主仆亮相。台下頓時靜了下來。
隻聽得誰在說:
“喝!這兩個角兒真晃眼!”
“哪個府上的班子也比不了!”
“……”
麗娘唱罷,春香活潑潑俏步走到台前接唱時,台下更是鴉雀無聲;嗓音剛落,台下不禁爆出了滿堂彩。
鷓鴣在台側盯著太夫人,見太夫人頻頻點頭,和旁邊的人說著什麼,鷓鴣心上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玥兒出場不久,便覺著有一雙眼睛緊盯著自己。心想,除了霑兒哥哥,還能是誰呢?因而,越唱越起勁,簡直把春香這個小丫鬟演活了。台下更是被春香的戲緊緊抓住,歡笑聲全隨著春香的一顰一笑而起伏,一句台詞一聲彩,一個身段一陣掌,真可說如醉如癡。
主管太監也禁不住對王寶仙和鷓鴣道:
“想不到這《鬧學》倒還真能壓得住呢,可見十柔班名不虛傳。”
《春香鬧學》演罷,立即傳下話來,福晉要召見全班人馬。
……
當玥兒坐在車上,偎依在鷓鴣懷中往回走的時候,心想,老太太、夫人都見到了,怎麼沒見到霑兒哥哥呢?那雙眼睛,難道不是他?他到哪兒去了呢……
曹霑決心找個地方躲起來,落個暫時的清靜,再也不想會見什麼人了。
天太冷,花園是去不成的。套間裏也會有人。多年沒打開的房屋,這次也都布置一新,接待來客。凡是屋子,便有人聲笑語。正愁沒個去處,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到“百花溪深處”去呢?那兒倒有幾分像南京的“矮舫”,在這熱鬧時刻,絕沒人到這個僻靜所在的。
長廊內並未亮燈,但由於高閣亭台上映照下來的燈光燭影,使得廊內也罩了一層輕紗般的微光,影影綽綽,更加好看。
冬天,兩邊大玻璃窗都安上了。窗子上,用竹子鑲成綠竹數竿,疏落有致,看上去如擺動一般搖曳生風。玻璃窗外麵,偏偏有紅梅一樹,含苞待放。窗裏窗外,梅竹相映,竹影花光,再也分不清了。
廊前有一股清水,夏天在廊前流過,所以這兒取名“百花溪”。長廊盡頭,有座重簷亭閣,這才命名為“百花溪深處”呢。
曹霑信步走來,正喜空無一人。進入廊裏,透過窗戶,便見窗外紅梅已經開放,暗香浮動,竹影參差。這時,能見到這等幽靜的處所,不禁心曠神怡,眼睛便都掛在玻璃窗上了。
他走到窗子前麵坐下,這窗台不高,既不像榻,又不像凳。坐在上麵,既可抱膝長吟,又可舉手簪花;既緊聚,又舒展,可坐可臥,可倚可憑。設思巧妙,可算得上無以複加了。
曹霑喜出望外,一會兒坐在這頭,一會兒坐在那邊,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怎麼起坐都覺對路。從每一方玻璃向外看去,也都自成好景。這時,要有人在看他,透過窗子,襯著窗外紅梅,把他也自會當成畫中人了。
曹霑正在調換位置觀景,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女孩兒笑聲。曹霑聽了,不覺怔住。分明廊內無人,也不見有人進來,哪兒來的笑聲?
曹霑回頭一看,迎著外麵亮光,朦朧間,看到一位女郎站在那兒,對著他,臉上還掛著笑呢。
這女郎,披著大紅鬥篷,梳著高髻,鬢角上綴著一朵紅梅。可見她是去過窗外,才到這兒的。曹霑連忙轉過身來細看,也許廊內不夠光亮,竟看不出到底是誰來。
“霑爺!”女郎輕輕喚了一聲,還微微屈膝請了個安。
哪兒來了這麼一位丫鬟,倒想她不出。王府的丫鬟,有頭麵的,他都知道,為什麼這個認不得?忽然,金鳳的模樣兒在眼前閃了一下,曹霑連忙睞睞眼,對她仔細瞄了一眼,才看明白她的打扮,不是丫鬟,倒是一位小姐。再端詳一下,才認出來,原來是佟姐姐。這位姐姐,原本和金鳳就有些兒像呢……
他想,佟姐姐端莊大方,不苟言笑,今天,為什麼一個人避席而去,也獨自個兒來到這裏?必然也和自己一樣,不堪俗擾,來尋梅花作伴,落得一曲幽閑。這種不期而遇,真是再巧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