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妞腸連九曲灘 福彭運賽三春景(2 / 3)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從圓明園到綠竹別墅那天。當時,女孩兒們擠擠擦擦,唧唧喳喳,說話一個尖似一個,穿著一個賽過一個,眾位姑娘,雖是各路英豪,但都如在自己家中,儀態從容,言語犀利,順理成章,毫無顧忌。她和袁表姐二人,形影不離,好像天生的一對兒,雖隻見過一次,要人忘了也難。今日邂逅,可說是無意相逢,真是越想越有趣。……

曹霑連忙迎上去問道:“姐姐,是從哪兒來的?”

佟姐姐道:“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所以才想找個清靜地方躲一躲。沒想到,您已先在這兒了。”

說著,她隨手把一座燈撚亮。窗外景色,頓時暗了下來。廊內反倒顯得光潔明亮了。

這燈原是個玻璃的高底座瓶,兩旁是一對金鳳凰,兩個鳳凰頭頂合起來是燈頭。燈頭上一圈寬帶燈撚,上麵是白玻璃罩兒,可以隨手撚上撚下,燈光也就可大可小。

曹霑知道佟姐姐常在王府住著,對府中事物,比自己知道得多。因而問道:

“姐姐,像這樣幽靜的地方,府中還有嗎?”

“有倒是有,就是都得穿過佛堂淨室,反倒不好隨便去了。”

曹霑點頭道:“這長廊,好就好在有這些窗子,窗內窗外,渾如一體。窗內和窗外的花兒,都開到一處了。”

佟姐姐笑道:“聽說這是仿元朝內寢殿造的呢。”

曹霑用腳踢了一下厚厚的地毯,心想,沒有聽到佟姐姐腳步聲,就是因為它了。他又瞄了玻璃燈一眼,直到現在,他才看清了佟姐姐的臉。真要謝謝這盞燈了。

就著燈光,他再向裏邊牆上看去,東邊裱糊的牆畫畫在糊牆紙上,用這紙糊牆,牆上便出現大壁畫。,人物都有真人大小,畫的是“采蓮圖”,那牆上的荷葉,連接著綠色的地毯,牆上地下都分不清了。仿佛自己再往前走,即可進入圖畫,和畫上女孩兒們同去采蓮了。再看西邊牆上,畫的是梅花,都和真樹一般大小,自己如置身於梅花叢中,與梅花為伴。他想,這邊是冬,那邊是夏,自己能同時處在冬夏兩頭,真是有趣。

佟姐姐看他一邊往裏走,一邊左顧右盼,似乎在想什麼,便道:

“我去燒茶,好嗎?”

曹霑忙道:“我正渴得要命。可是不想出去,也不願叫人,這才隻好挨著呢!”

“原來這樣,何需挨著,我去裏邊燒茶,要吃什麼上好茶,隻管說來,這百花溪深處,本來就是石泉竹爐的好地方。”

“隨姐姐便,姐姐喜歡什麼茶,我就喜歡什麼茶!”

佟姐姐歪著頭想道:“我看,要不,放一點兒‘網頭’龍井茶在清明前采來上貢,叫做“綱頭”。,再點上一點兒梅花心兒梅花心兒,把雪中半開梅花,摘下密封儲藏備用。,就可對付著吃了。”

曹霑道:“這茶,陸羽也吃得過,憑我這俗人,就不敢想了。”

佟姐姐不再答話,走到長廊盡頭,進到屏風後麵燒茶去了。

曹霑這才知道,這屏風後麵,還有屋子呢。他的眼光跟著佟姐姐,佟姐姐不見了,那屏風兩旁的對聯,卻映入他的眼瞼,隻見對聯上寫:月轉湘簾花凸影,

鳳巢青瑣枕凹痕。下麵落款:“煙波釣叟題”。

他知道,這是前明一位皇帝寫的,但忘記是哪一個皇帝了。書法學瘦金體。心想,這副對子,立意也還可以,隻是未免造作。凸凹兩字,自以為巧,其實,套用古硯微凹,而又遜色,雖是出自帝王之筆,卻令人有傖夫之感。

曹霑正在尋思,便見佟姐姐端著茶盤出來。他連忙上前接過。

佟姐姐對他笑了笑,要他將茶放到窗前幾兒上,順手又撚亮了一盞燈。

曹霑就著燈光,好像頭一回看清佟姐姐一樣,見她脫去了鬥篷,穿一身玫瑰紅金絲絨衣裙,體態顯得那樣婀娜,簡直不好用什麼來打比了。

佟姐姐見他看著自己發呆,不免有些兒難為情起來,忙要他坐下喝茶。

曹霑待佟姐姐坐定,用手輕輕移開碗蓋,隻覺一股清香,從指縫中透過來,就著燈光,碗裏的茶色,更加晶瑩碧透,不由歎了口氣。

佟姐姐道,“在前邊晃得眼花繚亂,這會兒才算落得一分兒清靜。唐人詩裏說的,‘因過竹林遲僧話,又得平生半日閑’的句子,這時才悟到它的妙處。”

佟姐姐剛說完,便覺得在這時候,說這些詩句,該是失言了,便急忙想用話岔開。

可曹霑毫不介意,全沒聽出來,高聲道:

“人活著,就該忙中有閑,閑中有忙,忙閑適宜。就看忙得是否對路。一味亂忙,一味閑散,都未免使人受不了。”

佟姐姐不讚一詞,輕聲一笑,帶了過去。

曹霑想到祖父作的詩:窗木榻靜無蠅,

內窖常支過牛冰。

回憶吳中應一笑,

紅鹽不下滅風棱。如今,是臘尾隆冬,反而想到窗木榻得以清閑,可見方才在前邊那陣子熱鬧,幾乎像三伏天趕集,使人快中暑了。便對佟姐姐道:

“人真有意思,冬寒思暑,暑熱思寒。渴欲飲,饑欲食;多食厭飽,奢肥厭甘。如果,真能使荷風與梅雪同時,春蘭與秋菊並開,一生如此度過,那才真叫好呢。”

佟姐姐斂了笑,偏著頭道:“你怎麼啦?光說這些話!……這竹梅,是木匠師傅鑲嵌上去的,這荷花菱藻,是畫匠師傅畫出來的。這些東西畢竟都是些鋪陳擺設,原不是真的。如何能在這畫中討生活呢?”

曹霑被她問住,忙道:“姐姐說得是。我倒忘記它們是畫的、是雕的了,不過,能使我看花了眼,真是巧奪天工呢。”

佟姐姐道:“這也難怪,我們得天獨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遐想逸思,遂地而發,好像蘇子夜遊赤壁,便有滄海一粟的想法;王右軍引水流觴,便有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想法。這都是觸景生情,也是人世中應有的筆墨。隻要過去,就忘懷了事,也沒有什麼。如果認真那樣想,就不該了。”

這話本來很平常,曹霑聽了,卻吃驚不小。覺得佟姐姐見識,決不是自己比得上的,不覺由衷敬佩起來。正要說點什麼,卻見楊八表姐和大弦妹妹,肩並肩、手挽手,兩人披了一件披風,從長廊那頭走了過來。

八表姐見了他們,喲了一聲道:

“原來你們在這兒享清福,早要和我們打個招呼,我們不也早解了圍了,活該在前邊受活罪。”

大弦從披風裏鑽出,也搶著對佟姐姐道:

“你不見了,定要我和妹妹給這位姑奶奶獻茶,給那位姑奶奶敬酒。忙得我連最愛吃的甜菜,也沒來得及嚐一口呢!”

八表姐道:“我們在那兒,還不如進孔廟看‘八佾舞’好受。我看,咱們索性不回去了,就在這兒擺升官圖玩,呼五喝六地氣氣他們!”說著,解下披風往窗台上一撂。

佟姐姐輕歎一聲道:“剛找到一塊幹淨土,你又把這兒也變得和前邊一樣,那才煞風景呢。”

八表姐反問道:“依你說,咱們玩什麼?莫非就這樣幹杵著?”

曹霑忙解圍道:“要不,我們玩點斯文的,走回文詩吧。”

佟姐姐對曹霑道:“剛剛喘出一口氣來,你又出點子。”

大弦走到窗台前坐下道:“這麼大宅子,到處都在炒熱鍋、大燒烤,我才不願到前邊去呢。可是,我們也得玩點什麼呀,玩什麼呢?……?”

正在為難,忽聽小弦喊“姐姐”的聲音傳來。大弦忙在裏麵人聲答應,聲震長廊,小弦聞聲跑進來道:

“姐姐,《雙搖會》就要完了,下麵就是十柔班的戲了!快走!”

八表姐聽說十柔班就要唱了,立即拿起披風道:

“十柔班的戲可要看。聽說好看呢。”又對大弦道,“快走吧,別在這兒討嫌了!”

佟姐姐瞅了她一眼。

大弦見小弦未披大氅就跑來了,埋怨道:“這麼冷的天兒,不披上大氅就跑出來了。你和八姐一起披吧!”

佟姐姐立起道:“不用,我有一件,我和小弦妹妹一起披吧,十柔班的戲,我也想看呢。”

八表姐回頭喊道:“霑弟,你不去看嗎?和我們一塊走吧!”

“我在湯家看過了,確實名不虛傳,值得一看!請姐姐們先走吧!”

佟姐姐進去拿了披風,四人便一起走了。

曹霑聽他們走遠了,清靜自在地坐了下來。正要端起茶碗喝茶,忽聽外麵有個男人聲音喊:“姐姐!”心想,這是誰喊誰呀?再聽,卻聽出是耕雲的聲音。隨即聽得雙燕焦急的聲音道:

“你見著小爺了嗎?這麼大冷的天,不披上大氅就往外跑,凍著怎麼辦?”

原來是他二人找自己來了。

隻聽耕雲道:“小爺沒披上大氅,那就是沒到外麵去。”

“你見著小爺了嗎?”

“剛才見小爺在西花廳喝酒來著。等我吃了飯回來,就沒見到了。這不,我也在找嗎,要不,怎能遇到姐姐呢?”

“小爺那脾氣兒,太清靜了,想熱鬧;太熱鬧了,又想清靜。我估摸小爺,沒準像在漢府時那樣,找個什麼地方清靜去了……”

“那咱倆去找吧……”

曹霑聽了,好個雙燕,真知我心。本想出去答話,但又想,還是清靜一下為好,聽得他倆也走遠了,便又自在起來。

“好個小爺!大冷的天兒,丫鬟小子到處找,都不言語一聲。”

“誰?”曹霑聞聲回頭,隻見大格格趙飛燕,斜倚在屏風旁,半閉著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