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格格,怎麼您也在這兒?”
“光知你們找清靜,就沒想到吵得別人睡不成覺了。”
“剛才我們驚吵了格格了?不知格格竟住在這裏,罪過,罪過!”曹霑又作揖又打躬。
大格格笑道:“我可沒那福氣。這裏麵,是福晉特為你三嫂安排的密室,就怕別人吵她!”
“三嫂住在這裏,在裏麵睡覺?”
大格格見曹霑指著裏麵,驚詫的模樣,笑出聲來道:
“這會兒你三嫂要在裏麵睡覺,剛才你們這頓鬧哄,她能饒了你們?”
曹霑忙念了一聲佛:“這會兒她不在啊……”便去端茶碗喝茶,沒想茶已喝幹,隻得將碗放下。
大格格眼尖,早已看見:“佟丫頭煮了半天茶才給了你半碗。”不禁又笑起來道:
“隨我來吧,有的是你好吃的!”說罷,伸出一隻手等他。
曹霑連忙過來握著,隨她往裏走去。
轉入屏風,進了倒廈,便見佟姐姐剛才煮茶的地方。再往裏,走過一個彎彎曲曲的夾壁過道,兩邊都懸著彩色掛毯,有的是人物,有的是花鳥。不知何處飄來香氣,似花香,但又不見是何花草。
大格格牽著曹霑,進到一處居室。屋子不大,是個六角形的住所。地毯中間織著雙魚,四邊都是蓮花蓮葉,走在上麵,軟綿綿的,一點聲響也沒有。
曹霑讚道:“沒想到,這裏麵還有這麼個所在!真好,真是神仙洞府一般。”
大格格鬆了手,要曹霑坐在一張軟椅上,道:
“王府裏,再也找不到比這兒更幽靜的了,真可說曲徑通幽哩!”邊說,邊為曹霑配飲料。
曹霑坐在軟椅上,就著既亮,又不晃眼的光,把這六角形的屋子,打量了一下。這屋子布置得倒也別致,一幅淺綠色絲絨幔帳,從屋頂一直垂到地麵,將房子隔去了兩角。上麵繡的鴛鴦戲水,做工雖很精湛,但顏色卻顯得過於花哨。沿著牆周圍,是一套黃楊木家具,梳妝台上點著沉香,仿佛進了香洞花塢。隻是香味兒不夠清淡,濃得未免過分了些兒。不過,一會兒,曹霑也就覺不出了。
大格格端著托盤,上放茶食和飲料,擺在曹霑麵前道:
“吃吧,三奶奶這兒,稀罕物兒多著呢!你聽著,我叫人給你奏樂!”說罷一笑。
隻見大格格走到櫃子旁邊,用手搖著什麼,一會兒,便有一股細樂,從那裏發了出來。笙管琴瑟,雜奏齊鳴,像有一班樂隊,在眼前當場獻藝,但又看不到一個人影兒。
曹霑心想,這要比南京家中大八音盒,更加有聲有色。他聽得入神,邊呷著茶,邊理會到,原來樂聲真能浸入骨髓,使人溶化在樂聲裏呢……
他又呷了一口茶,覺得茶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異香味兒。在南京吃過許多海外來的飲料,但都不比它更有味道。他不便動問,便一口口呷著。
大格格看出他的心思,問道:“你吃不出是什麼茶來吧?”
“吃不出來。可能是外洋茶,不外是嘰哩咕嚕一大串的名兒。”
大格格笑道:“說起來也平常,這是野罌粟花籽兒釀的花露膏子,用它衝水喝,喝時不用放糖,用加料果汁兒!所以味道香醇,與眾不同。”
她坐下來,半閉著眼,看了曹霑一會兒,順口問道:“好吃嗎?”
“好吃!有一種異香。可是,我許是聽這樂聲,心隨樂聲去了,好像有幾分醉了……”
曹霑有點暈忽,站起來,想去櫃子旁邊看樂匣子,和八音盒有什麼兩樣。
大格格知道他的想法,便告訴他,這樂匣內有兩股鏈條,這邊緊了,那邊就鬆了;這邊鬆了,那邊就緊了。來回倒換,就能唱個不停。又微笑著問他:
“怎麼,你要它停嗎?”
“我喜歡聽,才不要它停呢。”
大格格起身道:“那你就聽吧,一個人好好聽!你要累了,願躺著聽也可以。”說著,便走到幔帳旁邊,用手輕輕一拉。
曹霑看見那綠色幔帳,自動滑向一邊,現出一幅粉色錦帳來。接著,錦帳又自動拉開了……在樂聲中,曹霑不明白,自己看清還是沒看清,這裏的擺設,都有點異樣。是被樂聲弄得神魂顛倒呢,還是瞌睡隨著樂聲來了呢……
大格格走到他麵前扶住他道:
“你在前邊喝多了吧?喝花露醇,可以醒酒,你不妨多喝一點兒,便可清醒了。”
“在前邊,我沒喝酒,怕福晉、老爺忽然叫我。我隻喝了些櫻桃汁兒。”
“信他們呢,櫻桃汁裏定摻了酒了,你聞不出來罷了。這些酒鬼們,隻盼人人都爛醉如泥才稱心哩!……來,還是乖乖兒躺下,聽匣子作樂吧!”
曹霑本來就有些疲倦,順著格格的手,隨她指點,便躺到床上了。隻覺這床微微顫動,似乎在往下沉。
大格格俯下身來,在曹霑臉上輕輕聞了一下,又貼貼他的臉道:
“你的臉有些燒,口裏有酒氣,我去給你找點醒酒的東西吧。”微微笑著,便轉身出去了。
曹霑躺在床上,耳朵裏隻聽見急管繁弦的樂聲,直發暴躁。便道:
“這樂聲怎麼越來越躁了?倒不如幹點什麼別的才好。”
大格格換了一身衣服進來,忙道:
“我給你找點畫兒看吧。三奶奶這裏,有許多好畫兒呢。我……我給你取一冊《觀音七十二式》來,使你清醒清醒,好嗎?”
大格格說著,便打開櫥門,取出一個縹香的包袱,默念了一句什麼詞兒,輕手取下翡翠別子,打開包袱皮兒,取出了一本畫冊。
曹霑看冊麵,繡的題目是:
《大慈大悲南海觀音大士幻身七十二像》下題“弟子仇英齋戒沐浴恭繪”
他先翻開首頁,便見一幅墨底金色素描觀音大士,手持柳枝,坐在蓮花上麵,法相莊嚴,金光燦燦,整個身子都散發著光輝。
翻開第二頁,意外的,卻是一位仗劍的男神。上唇還有兩撇髭鬍。曹霑知道,這也是觀音像。觀音可以變化成億萬形體,她要變化什麼,便變作什麼。什麼都可變化,因此,才能說得上法力無邊呢法華經:苦惱眾生,一心稱名。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以是名觀世音。。這幅觀音,就是化作武士的形象。
這倒引起曹霑一番思索來了:觀音要用劍來削盡世間不平,那麼,是慈悲力量大,還是刀劍力量大?……正在對圖浮想,大格格從他臉旁伸手過來翻篇道:
“這張好像是韋陀。我們來看好看的……”
曹霑隻得隨著她的手翻看下去。翻到一幅背麵觀音,觀音橫躺在榻上。肌膚細膩,骨肉勻稱,身上瓔絡交織,臂上纏繞晶瑩的寶石串珠。畫得有血有肉,和真人沒什麼兩樣。特別是蓬鬆的發髻上,還斜插著一朵火焰般的小紅蓮花……這麼多的珠寶,這麼多的光豔,真個是佛母金身哩……
曹霑看得入神,大格格的手又輕輕翻過一頁來。這幅和前幅姿勢完全一樣,不同的,隻是那幅是後身,這幅是前身,仿佛觀音躺累了,便翻了個身,轉過臉兒來。
大格格手指停在這幅畫上。曹霑感到,畫上觀音的手,怎麼成了真的了……
大格格長籲了一口氣,才又翻出後麵的送子觀音來。
曹霑想,常看到人家畫個朱袍的白臉帝王,拉弓射箭,旁邊也畫一個胖胖的男孩兒。便道:
“真奇怪,天賜的都是男孩兒,為什麼不送女孩兒呢?”
大格格在他臉上戳了一下道:
“難怪人家說你向著女孩兒,最會在女人麵前說話。你說這話,我聽了就喜歡。觀世音當年要不送女孩兒,世上還會有今天?佛經上說,佛有兩種寶,一是蓮花,一是玉杵。玉杵降魔,蓮花度人。觀音是億萬金身,求男得男,求女得女。隻是人們都向他求男,不向他求女罷了。所以畫上畫的,總是男孩兒,討施主歡心。你看張仙送子,不是也送男孩兒嗎?……”
曹霑覺著她說得對,聽著,聽著,畫冊便從手中落下來了。
大格格忙側起身來看他:“你怎麼啦?”
曹霑指了指腦袋:“……”
大格格軟語道:“我侍候你歇著吧……”
“不,我該走了,他們還等著我呢……”
“你這樣出去怎麼行?醉歪歪的,別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聽話,快寬寬衣服,睡一覺再走也不遲。這會兒,大家夥看戲正來勁呢!……”
曹霑隻覺一股香氣襲來,便什麼都不由自主了……
他覺著自己在做夢,似乎夢見一個銀色的蛛網,在屋簷下的花枝上掛滿露珠。微風吹動,露珠抖落,網便飛了起來,飄飄搖搖,飛到天空。他想,那太極圖,說不定就是按照蛛網繪製的啊,正想著,那蛛網落下來,纏到了自己身上,不但有些沾粘,而且越纏越緊,越緊越纏,他便閉上眼睛,心中默想,難怪八關九戒像蛛網般纏繞著人,如果有十二戒就好了。最戒循師泥道……不是歌舞觀聽,而是談玄說法……曹霑笑了,這才覺著輕鬆起來。但那蛛絲忽然又化成了絲棉,輕軟滑膩,透著溫馨……他不知自己這時是在空中,還是在地上,忽然絲棉又變成了白雲,白雲上立著觀世音菩薩。他慌忙跟著觀音踩上白雲,沒曾想一腳踩空,跌了下來。
曹霑驚呼:“觀音救我!”
大格格溫笑道:“你說什麼?誰是觀音?觀音是誰?……”
曹霑掙紮醒來,出了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