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田文鏡隻身取了凡 雍正帝再擬貶曹
中嶽嵩山,遠近知名。其實,它的主峰卻不算高,隻是周圍沒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來奪它的氣勢,因此,人們就都一直奉它來統領中原。
秦始皇在這兒修建“中嶽廟”,曆代君主便都擴充開拓,香火稱盛,僧侶盈千,山門宏敞,廣宇連綿。至今,還有周代古柏,根深葉茂。漢武帝來祀時,曾封這兩株古柏為“大將軍”和“二將軍”。進香人便也都把香火奉獻給它倆。
秦王李世民,起兵隴上,聯絡天下豪俊,也曾借助寺僧,親筆為少林寺寫下碑記。待秦王坐上龍廷,嵩山的禪理和拳術,就沿著中原大道,一直向四外傳播開去。從此,秦王的手書名押,也就成為鎮山之寶。
嵩山百裏方圓,曆禁采伐。古木參天,鬆柏交翠。曆代皇帝朝山封祀,幾乎成為定例。武則天還曾臨登山頂,親祀拜天呢。這兒的古柏,除了漢封的兩位將軍外,後來又加添名號,有的叫“荷花柏”,有的叫“臥羊柏”,有的叫“十香柏”……等等,遠近知名,有口皆碑,點綴名山,更加生色。
了凡和尚,自從雍親王得正大位,雖自認有功,但為了免遭不測,便向皇上請旨,做嵩山主持,長隱山林,不幹朝政,如今已有五年光景了。
了凡一麵自居禪宗法統,一麵調教少林拳術,廣招天下豪傑,聚攏山寨。對於大化一般人,並沒放在眼裏。大化一般人確實也奈何他不得。
了凡在嵩山,對附近山川河流,十分留意。來龍去脈,樹木根條,記得一清如水,了若指掌。每日晨課完畢,便在山頂眺望,把山川形勢,盡收眼底。他平時並不住在少林寺,卻住在山靈廟裏。每當他漫步山麓,抬眼看到陽城,就會勾起許多念想來。
陽城本是陳勝的老家,是“張楚”這支勁旅的發祥地。到了元代,又出了一位大能人,名叫郭守敬的,在這兒建立了“量天尺”。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疏河鑿渠,照準平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算得上人中豪傑,鐵中錚錚。
那邊少室山上威名赫赫的少林寺,是中土佛教在達摩渡江以後的開光聖地;還有條倒流水,人們叫它“西流河”,附會它追懷達摩西來大意的法源。當年武則天,在此宴飲隨從大臣,也使此處成為勝境。
自從有名的理學大師李傳真,來到嵩陽書院講學,了凡又經常出入書院大門。李傳真夙慕禪和,了凡雖有一身武藝,原本也是儒生,兩人氣味兒一拍即合,每次相談,都是各逞機鋒,互發禪理。旗鼓相當,莫逆於心。李傳真興高采烈,為禪室題了“花開十丈”四個大字的飛白書;了凡又為李傳真畫了一幅《石淙宴從圖》。
原來了凡有個抱負,他揣摸到雍正的心事,要把儒、釋、道三教,一總攥在自己手中。不許三家再自行標榜,各立門戶,爾傾我軋,巧飾偽說。當年,了凡在宮中,和雍親王私談,雍正認為明朝亡國,和文士們沽名釣譽,虛聲結納,不務實學,隻管攻訐,是脫不了幹係的。他特別討厭“複社”標榜的宗旨,公然聲稱要“致君”、“澤民”。他認為張溥提出的“致君”,就等於“製君”,就是要挾皇上。“澤民”就等於“諛民”,也就是收買百姓,立意鳴高。假若“複社”諸君子,一朝位居宰輔,取媚於民,挾持國君,那樣一來,就比東林黨更會排擠賢良,拉攏宵小,什麼為國為民的高調,自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本來文人士子說空話,唱高調,要屬第一等。對務實方麵,則毫無是處。治理國家,豈尚空談?還不如釋、道二家,尚可安撫人心,使窮苦百姓安分守業,追慕來生;使父老衰殘,求壽祈福,早登道岸……
了凡深知,雍正想通過“禮學”這座橋,把儒家和釋、道順手拈來,摻和一起,作成流轉渾圓的糯米團兒,不要說人聽了,會明心見性,就是撒在池子裏,大魚小魚兒,也都會張大口來吞食進去,得道升天呢。
多年來,了凡在各山寺梵林裏麵,早都安置了一些親信耳目,京師消息,尤為靈通。他對白雲觀、潭柘寺、法源寺、海慧寺、法海寺、妙應寺各大寺觀法主上座,一舉一動,都吃在肚裏,記在心裏。特別是對深藏在舍衛城裏的文覺大師的一言一行,知道得尤為詳盡。
文覺就曾揚言,要把儒、釋、道捏在一塊,然後,由皇上通過儒宗,融彙釋、道,為天下法主。皇上也覺比幹巴巴的下詔降旨,要光輝圓暢,無往不利。這一著,是文覺高明處。他並不為釋迦牟尼爭地位,反倒處處高抬孔夫子。這一錘,最能打入雍正心坎兒。雍正讚許文覺有以國體為重的遠見,沒有排他的私心。
這風吹到了了凡耳邊,自然更想拉攏李傳真了。盼望由他們手中,把三教合流的宏論,攫為己有,上合聖算,下撫人心,可謂得其所哉。……了凡自認在自家手上成此大業,那才算得上宗派顯揚,道統周流,任誰也比不了他了。
一天,了凡正在淨室翻譯經文,他把一段經文譯出,和往常一樣,把貝葉理順,放進錦袱裏麵收好。下了禪榻,又燃起一爐真香,便想到山路花徑中去閑步一回。還沒走出禪堂,忽然,執事和尚法眼,進來報道:
“總,總督大人到!”
了凡聽了,心中納悶:“總督大人?”
法眼小聲找補道:“是!是總督府田大人,田——上文下鏡!”
了凡心裏猛然一跳:密參隆科多的田文鏡來了!但,隨即平靜下來問道:
“他——帶來——多少人馬?”
法眼道:“並無人馬,單身一人。”
“單身一人,是何來意?”了凡狐疑道。
法眼翻了翻眼,忙道:“首座趕快去迎接吧,先接到後堂客室,安頓妥善,才合理數。”
了凡順口應道:“對,對!就來,就來!”
法眼又低聲道:“我已暗中派人到山下查看,是否帶來大隊人馬,前山、後山,都派人去了。”
了凡仰天長歎道:“多此一舉了,夫複何益!不必了,事到如今,夫複何疑?”兩眼盯著法眼,又道,“我有一句話,你要牢記在心:嵩山寶刹,今後由你來主持,萬萬不可推托!事到如今,這一顆舍利珠,就傳給你了。上有清天護法,下有你心我心為憑!”
法眼忙道:“這回定是田大人來請師父朝廷麵聖。祖堂譜牒,自應由眾唱名推選,共同當家,以待首座回山,重掌蓮台,才是正辦!”
了凡道;“此事已定,衣缽真傳,不容多講,前往迎接田大人要緊。”
法眼聽了,想到:必是了凡師父揣摸皇上有旨,宣他去京,所以他才預先做好安排,免得他走後,寺裏和尚,爭奪法座,橫生枝節,使他在京裏不好自處。
法眼知道,河南總督田文鏡,平日做事,心辣手狠,公事老到,手眼利落,很受皇上器重。平日從不朝山拜佛,今日單身上山,既非廟會,又非行香,定有要事在身。不知他懷裏揣的是福字,還是禍字?……
法眼心中琢磨,眼裏觀察,從了凡行跡上偏又看不出什麼來。
了凡走在前麵,他便隨在後麵。走出禪房,來到大雄寶殿前麵,了凡眼尖,早就見到田文鏡,竟然還立在階下等候,未曾上來。
了凡連忙加快腳步,奔向田文鏡,從高階上麵,一級一級向下急行。忽見田文鏡猛地伏倒階下,對他納頭跪拜。
了凡快步趕到,雙手合十,口稱佛號,連連請他起來:“田大人在上,田大人在上!大人有何鈞示,傳喚山僧拜署,恭聽發遣,何勞台駕光臨,遠道勞頓。今日有何鈞示,山僧恭候吩咐!”
可是,田文鏡還是跪著,不肯起來。隻聽他開口道:“皇上——”
聽了“皇上”二字,真同雷鳴電掣一般,這個火燎滾燙的稱號,燒得他悚然一抖,便和法眼一起跪下。兩旁的和尚,沙彌,也都陪同跪下。
田文鏡這才又接著道:“皇上命小臣叩問和尚起居。”
了凡連忙向京城那方跪拜,稱佛頌聖,遙祝:“皇上萬壽無疆!皇圖永固,國泰民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接著便磕響頭。
這時,田文鏡道:“有請師父!”從他口中,囫圇吞棗說出這四個字兒,便不再言語了。起立後,側著身子肅立一旁。
了凡平靜道:“遵旨!請田大人稍待,山僧收拾一下行裝。”說罷,連忙起身告辭,轉身向禪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