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田文鏡隻身取了凡 雍正帝再擬貶曹(2 / 3)

田文鏡由法眼殷勤接待到小客室喝茶去了。

和尚,沙彌們也紛紛散去,念經的念經,推磨的推磨,碾米的碾米,打柴的打柴,挑水的挑水,練拳的練拳……各歸各位去了。

了凡回到淨室,倒也不去多想了。隻是昨夜在嵩陽書院和李傳真議論的光景,又出現在他眼前:

嵩陽書院,自從由李光地的再傳弟子李傳真主持以來,情況大變。這位李傳真,最喜歡談論《參同契》《參同契》,魏伯陽作,多談爐火煉丹之說。書名寓參同、周易、黃老三家同歸於一。朱熹托名空同道士鄒,作《參同契》考異一卷。。他在講學時,常常能用《參同契》的神髓,把儒、釋、道三家融會貫通,說得左右逢源,毫無掛礙,使聽者動容,聞者感悟。了凡每次見到李傳真,兩人都未免要叩禪機、盤聖道,通宵達旦。局外人還以為他倆在打啞謎呢。但是,兩人卻都在心中越靠越近,越說越攏。

了凡很知道李傳真的斤兩,在北方,不但有聲望,有辦法,而且著書立說,大反李二曲。李傳真對李二曲主張“靜坐”,引為同調。在道理上,認為李二曲除了“虛明寂定為本而”這句話,還能道著“癢處”,其餘都與聖道有違。這和了凡主張“菩提自向心覓,何勞法外求玄”這是禪宗二祖慧能《壇經》中的句子。的說法暗合。何況,了凡也主張“靜坐”。在這一點上,他倆更覺對路。

昨天夜裏,在嵩陽書院,二人談得投機時,了凡曾向李傳真道:

“當年學士王文靖公,問宏覺禪師:‘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說,明,明之也。請問,如何才算得是明?’宏覺禪師曰:‘問朱文公去。’請問,這是解;還是未解?”

李傳真回道:“解得好。明之在德,德之在明,互為解說。如一桶水,底通了,便無上無下,順桶而下,無往而不通。”

了凡笑道:“解得好,解得好!”

李傳真回過頭來,反問了凡道:“既然參禪悟道,一絲不掛,人還有喜怒哀樂嗎!”

了凡不假思索回道:“逆之則怒,順之則歡。順逆在心,喜怒在情,心無情無,何所牽掛?”

李傳真又問道,“怎麼是逆?怎麼是順?”

了凡合十道,“泉水向下是順,自行向上是逆。反之,水蒸上為順,船下灘為逆。煩惱即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順也即是逆,逆也即是順。”

李傳真笑道;“是了,是了。”

了凡也笑道:“尚未了也,了也尚未!”

李傳真問道:“如何說未了?”

了凡接道:“此事貴在眼明。眼明自然心亮。心亮便能了無塵埃。無塵無埃,才是了了。”

李傳真這時自謙道:“吾輩多從文字入手,未免多有障礙,所以,一時還難成頓悟。”

了凡道:“東坡居士是五祖戒後身,放筆清空靈妙。但轉過頭來,卻於己事生疏,但亦不過暫時歧路耳,自有明白處。”

李傳真道:“東坡自是謫仙人,在天為仙,在世為聖,死去為雄,不可及也。”

了凡道:“所以說,儒、釋、道,實是一家,正如花、葉、藕,合成為荷一樣。”

兩人說到這兒,會心會意,大笑而別。

了凡迎著曙光,走到路上,越想越是稱心。他知道李傳真和江南江北的大儒飽學,都有往來。他早已嗅到雍正的心思:皇上先在少林寺刻下了《三教混元圖》,還定理學為天下儒宗,使孔、老、佛三者,既能分治,又可合流。由皇上親頒聖牒,自做法主,不偏不倚,不厚此,不薄彼,定能收到無往而不利的效驗……了凡在悟道參禪上,和李傳真說得互有發明,自會傳到皇上耳朵裏麵,博得皇上的賞識。這才是他鑽心磨眼想要做成的頭等大事。……

不幸,功敗垂成!了凡絕沒有想到,事情變化得這般快,還沒等到他的這些言論行動,上達天聽,皇上竟然要田總督前來收拾他了!事出倉促,但已無法挽回了。他便坐下來,給皇上修折啟奏。

他先作了一個偈子道:無葉無枝轉周流,

清風西化現青牛。

青牛白馬波羅密,

萬盞明燈朝岱丘。當他寫到萬盞明燈的“明”字時,立刻想到張德明那段前因後果來。術士張德明,蠱惑人心,說八王子有龍飛之相,又在老皇帝麵前說,要害允礽,不用老皇帝動手,交給他就行了。嵩陽書院這個李傳真,昨夜還和他談禪說法,莫非也是張德明一般人物?是雍正派來套自己底細的?所以今天,就把個田文鏡勾來動手了……

了凡筆一頓,紙上出了個大墨點兒。他顧不上改寫,手不由抖了起來。自恨晚了一步,使他對李傳真下不了手。但他在忙亂中,還是寫了一張紙條,搓成團兒,丟到窗外。他知道,和尚們拾到,自會按字而行的。

田文鏡在小客室裏,等了許久。左等右等都不見了凡出來,隻得會同法眼,一起到淨室來尋他。

隻見了凡伏在桌前,一動不動。本來田文鏡早已想到,但他目睹這番光景,未免還是有些詫異。莫非他……

田文鏡是個老公事,他一眼看到了凡攤放在桌上的手、指甲,全無血色,再審視他的臉龐,隻見頭、頸上,都有幾塊血瘢。他斷定,了凡是咽氣好半天了。他發出一聲歎息,上前提取了凡的奏稿,草草看過,便放在胸前特製的囊袋裏。接著,再檢點了周圍,著眼向法眼道:

“大和尚道行出眾,看來已經圓寂,塵緣已斷,早登仙界。但不知和尚生前可曾立下法嗣?有何遺言?”

法眼聽了,按理就該說出了凡確曾對他立過遺囑,由他接過嵩山衣缽,奉緒宗派。但他偏偏隻字不提,順口答道:

“和尚未曾囑咐,堂前未立過法嗣。恭候鈞裁!”

田文鏡聽了,沉吟片刻,對法眼道:

“今後便由和尚主持嵩山法寺,容後奏明皇上,降下聖旨,再登鍾板。一言為定,不得更改。”

法眼慌忙向南跪拜,念佛頌聖。

田文鏡依照奏稿,吩咐法眼,帶領得力徒眾,來到淨室後麵,把一根紅漆抱柱破開,由田文鏡親自把藏在抱柱裏麵的雍正早年頒發給了凡的禦書密詔,一股腦兒攫在手中。隨即命法眼將了凡首級裝在石函裏麵,運往京師相驗。這石函原是為了凡圓寂以後,裝舍利子的,如今竟派了這個用場。

田文鏡把抱柱裏麵的東西拿到手,並不過目,命令沙彌點好件數,仍用黃緞封好,密密縫牢。還要法眼尋出大廟佛印,加蓋在包封上麵,火速赴京複命。然後吩咐頃刻下山,鬆林中的大隊人馬,這時都從林中、地下鑽出,簇擁著田大人回衙去了。

法眼派出去查看山林的和尚、沙彌,眼見總督大人在眾多兵丁護衛中下山了,也就不用再說什麼,各自幹各自的去了。到了晚間點名的時候,才發覺前二年投奔來的俗姓馬的和尚沒有回來。

法眼不由長歎一聲:這和尚凡根未淨,不可強留。但他若知了凡主持的下場,怕不會善罷幹休哩!

原來,馬僧和銀環,投奔嵩山後,被了凡看中,留在寺中,當了一名教習和尚;將銀環安置在山下水月庵,倒也相安無事。今日田文鏡上山,馬僧也被派去查看山林。待田文鏡下山後,馬僧溜達回來,在了凡淨室窗外,拾得一個小紙團,打開一看,上寫兩句詩文,字跡潦草發顫。那兩句詩文是:旨在柱中抱,

真可不再傳。馬僧看了,不解何意,便拿著去找了凡師父。進得淨室,卻被眼前景象驚呆了。旋即明白過來,抽出壁上寶劍,回身便往嵩陽書院奔去……

午夜,乾清宮西暖閣裏,方燭搖搖,龍香細細。雍正正在翻閱當年給了凡的密旨。室內寂靜無聲,隻有陳舊折紙,透出清脆的微響來。

……田文鏡參奏隆科多有功,雍正加田文鏡為尚書、為河南總督後,曾經賜給田文鏡一幅絹畫。畫的是一座高山,山上一座古刹,有一老僧在刹裏參禪趺坐。畫上既無題款,也無印記,對日照影,紙中也無暗紋花押。

田文鏡得到皇上賜給他的這張畫,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日想的,隻是政聲治績,對於金石書畫,從不理會,也從不愛好。皇上對這點是深知的。如今,得此意外賞賜,可說事出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