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便召集心腹幕僚,要他們揣度皇上意圖何在?其中一位幕僚,在手掌上寫了“了凡”二字,借放筆的時候,在田文鏡眼前呈現了一下,隨即裝作咳嗽吐痰,用手帕揩去。田文鏡看了,頓時恍然大悟。
田文鏡總領河南,地方情況,自有心腹幹將,不時報知。宮廷內幕,他亦常參與預謀。因之,熟知了凡非同小可。嵩山又非一般僧寺可比。此事隻能智取,不能力攻。深思熟慮以後,決定連夜上山,隻身冒險一遭。
果然,未出田文鏡所料。若不深入虎穴,安能取得虎子?如今,他可以使聖上心滿意足了。
但是,他那位指出皇上心病的幕僚,卻在當天就辭職還鄉去了。因為他知道,少林寺的和尚惹不得,田大人也不容有把柄攥在他人手中。這次搞到了凡身上,不久,也會搞到自己頭上。
田文鏡見他知趣,也不強留,贈他一筆盤纏,由他自去。
……
雍正得到了凡藏在抱柱裏的東西,這才真正放下心來。隻有這個禍根,由皇上親自銷毀,方稱得起萬無一失。
蠟燭爆了一下,火光大了。太監從外麵進來,小心翼翼剪去燭花,燭光從紅色轉成黃白色,暖閣內頓時亮了起來。
雍正輕輕籲了一口長氣,目光落到趙子固落水本的《定武蘭亭》上麵,便隨手翻開了十三跋看著。
他想倚到靠枕上麵休息一下,但還是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偏不倚。
他眼中看到“孟”二字的落款,忽然聯想起曹來。
這兩年,京裏戲班常演《南天門》,聽說有時官家文書,為了逢迎曹家,把曹寫成“曹福”。是有意,還是無意?怎麼就這麼巧?對這種混稱,雍正隻覺厭惡,連趙孟的十三跋,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雍正閉上雙眼,想息養片刻。但不由又想到江南名角,幾乎和李家都有瓜葛,如今居然還把曹福的戲亂搬亂演。雖說義仆保主,值得宣揚,誰知是不是有人暗中做下扣子,來為曹家臉上貼金、散發海報呢?這出戲,本來是墊場戲,既不叫座,也沒彩頭,原是一杯燒不開的溫吞水,目前竟然走紅,其中定有原因……
想到這兒,雍正氣不打一處來。他怒睜雙眼,想起曹上貢禦用緞匹,跳絲落色;在江南把老山參當作次品,低價出售,討好官衙,變相行賄……種種劣跡,因循不改。曹寅當年兼領鹽政,商戶積欠百萬,曹寅彌縫豁免,隨使商人倡立生祠為報。在曹寅身上,已覺過分,曹是何等樣人?黃嘴丫子還未褪淨指剛孵出之麻雀,口角是黃色的,即不成熟、幼稚的意思。,也想順水推舟,拖到上邊不耐煩,來個不予追繳,明令豁免,使曹和商人都樂得互相成全,也給這黃口小兒立個生祠不成?這個如意算盤,未免想得太好了!哼哼!曹這樣不知收斂,說不定他家藏有先皇密旨,才這樣有恃無恐。李家倒後,他家還不知進退,全無縮手斂跡的意思,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雍正猛然想起父皇晏駕,自己坐上龍廷時,允禩竟派飛騎給曹家送信兒,沿途驛站因換馬,稍有耽擱,便怒鞭督郵……送的什麼信?這般緊急?……父皇晏駕時的玉如意,也風傳到了曹家手裏!……近日又有密奏,曹家搬出箱子分散財物……雍正太陽穴青筋暴起,鼻端汗水漬漬。他認定,以前把曹當作雛兒看待,是大大的錯了!
他的兩眼發花,看到十三跋上的字,忽然都變成了“落水”、“彭殤”、“抄家”、“玉如意”、“陳跡”等字樣,在他眼前跳躍。他想到,也要像炮製了凡一樣,事先不能讓曹家有一絲兒察覺,給他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一舉直抄他家,就可以把密詔、玉如意等搜出。他越想越相信,密詔必然會有的!曹是納爾蘇小舅子,和允禵一鼻孔出氣是不用說了,和允禩、允禟的關係,也絕非一般……
雍正提起筆來,在曹名下,本想寫“抄家”二字,但又停了下來,把筆擱在筆架上,沉思起來:
他想到把梁九功放到景山,他竟畏罪自盡。如果風聲走漏,曹膽小麵嫩,又未經過大世麵,要是也尋了短見,世人不知,反而誤以為上逼下緊,被迫自盡。傳揚開去,這風聲可不好聽。他這時想到,抄曹的家,也得費些斟酌,不能打草驚蛇,使他把產業挪藏到別處,什麼也未搜得,反令天下人恥笑。
雍正又想,可以降旨允祿去辦理;或者,派特旨專員前往江寧查抄;也可以要地方就地動手;更可以由錦衣衛出動!……這都要看,哪一著,能把東西弄到手!不能隻圖個簡捷痛快。抄了蘇州李家,大江南北,早已如八月江潮一般,有些群情洶湧的勢頭,現在再動曹家,最忌弄不到真贓實物,放了空炮,以後倒不好再動手了。
雍正緊了緊雙眼,頭腦覺得清爽些,便把當前整治曹家這樁事兒,前後撥拉了一回,看看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走?
這幾年,他做了一攬子安排:
三年七月,削隆科多太保,命其前往阿蘭善山修城;四年正月削其職,今年禁錮之。
年羹堯三年十二月賜死。
杭州織造孫文成年已老邁,著李秉忠以按察使銜管理杭州織造事務。
李煦買蘇州女子送給阿其那一案,刑部議依例將奸黨李煦秋後斬決。經由總督內務府和碩莊親王允祿等交奏事雙全轉奏,降旨李煦著寬免處斬,流往打牲烏拉。
允禵被召還京時,平郡王納爾蘇在西北代理印信,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擅離職守,私自來京密謀。直至三年十二月有人密奏,才真相大白。朕登基時,獻金佛邀寵……為此,於四年七月革去納爾蘇爵位,禁錮在家,由其長子福彭襲承。
允禩、允禟欺君罔上,圖謀不軌,屢教不改,幸喜於四年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各自寓所相繼暴病身亡,真乃天意也!
……
雍正順手又拿起了噶爾泰密奏曹劣跡的奏折翻閱,看到“訪得曹年少無才,遇事畏縮,織造事務交與管家丁漢臣料理。臣在京見過,人亦平常。”
雍正看到自己的禦批:“原不成器”四個字,又提筆在“人亦平常”上麵,加上“豈止平常而已!”本來還想加上一筆:“他心裏才不平常哩!”但他沒有寫。想到這是猜度之詞。皇上對下臣,把猜度之詞當成罪狀,反倒不足以服天下人之口,把筆又放到筆架上去了……
雍正決定,從曹虧空這項上開刀。噶爾泰任兩淮鹽巡,能解部銀兩四十二萬,不但扭轉虧空,還有上繳。為何曹做不到!期限已經過去,他還左顧右盼,一再請求寬限,必是不想開罪機房職工,拿大庫銀子為自家討好賣乖。這種沽名釣譽的狡猾伎倆,豈能容忍?即此一款,抄家的罪名,也逃不掉了。
雍正思前想後,決心把這批從龍入關的世襲奴才去掉,換上自己的心腹。江南士子,經過曹寅的詩酒聯歡,大都誠意歸心。曹在士大夫眼中,雖無足輕重,他對皇家細事,卻知之極詳。留此後賬,不如早去早了。
雍正把筆從筆架上取下,順理成章寫道:
“江寧織造曹,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朕屢次施恩寬限,令其賠補。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應盡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著行文江南總督範時繹,將曹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並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家人之財產,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織造官員隨赫德到彼之後辦理。伊聞知織造官員易人時,說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轉移家財。倘有差遣之人到彼處,著範時繹嚴拿,審問該人前去的緣故,不得怠忽!欽此。”
他寫後,又看了一遍,當看到“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這句時,覺得空泛,難以服人。但他期望此旨一下,自會有人以為皇上早已查明,而自投報案。放出空彈,打得雙鳥,豈不甚妙?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他覺得筆底下的“伊”字,也有妙處。這個“伊”字,誰頂去都行。他心目中,最好是落在納爾蘇嫡福晉頭上。隻要她有這種行為,就可以順藤摸瓜,扯成一片。如果範時繹有心安排一個由北京送信的嫌疑,也不算多事呢。決不能把它看成是“莫須有”的事兒哩!
雍正的算盤,打得很稱心。不由打了個哈欠,把長指甲在桌上輕輕點了兩下,嗓子眼兒裏幹咳兩聲,太監便走了進來,清理文具,知道皇上要就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