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調也有變化的。從唐、宋以來,曾經過好幾個時期。這種變化並非“文學的”,而是“音樂的”。我們可以由音樂的好聽與否,來決定詞的盛衰。這個理由極簡單,蓋音樂之好聽與否,乃視社會上大眾的愛好為轉移也。至於它的演變,可分四個階段:
(一)令——又叫小令,盛行在晚唐、五代時候,即我們現在所說的小調。
(二)慢——所謂長調是也,北宋初年開始發達。
(三)犯調——東拚西湊而成者也,北宋晚年才有。
以上這三種算一類,都屬於自然的演變。
(四)自度腔——是詞人自己編的譜子,這到南宋時才有。這一種單獨算一類。可見那時詞風已衰,社會上喜歡詞的人已漸漸少起來了。
何以大家不喜歡詞了?那就是因為新的音樂起來代替它了,所謂“曲”是也,這種情形很像皮黃的代替昆曲。(附帶說一句:曲最早始於宋代,南宋偏安江南時,北方的金朝,當時戲曲已很發達了。所以我說唐詞、宋曲,宋曲的真確性固不下於唐詞也。)後來蒙古滅宋,北曲竟取詞的地位而代之。元朝八十年工夫,就把詞弄得沒有了。這裏我們得一結論:就是藝術的——包括音樂文學——盛衰的原因,其性質是有關於社會性和政治性的,像上麵所說,這道理就很明顯。
四詞調失傳之故
詞調的失傳,也不是無因的。最普通的原因是當時詞調流行得很普遍,幾乎家喻戶曉。既然家喻戶曉,所以用不著人來記住它,因而最易失傳。比如民國初年盛行的〔五更調〕,誰都會唱,所以用不著記,等時代性一變,會的人少了,結果就漸漸失傳。然而這一個原因還不夠;更主要的原因,實在由於當時沒有好的記譜方法。記譜最要緊的,一為工尺,一為板眼。工尺示音之高低,板眼示節之快慢,當時曲譜大抵隻有工尺,沒有板眼,後人誰也看不懂,所以失傳。故薑白石的詞,雖然有譜也不能唱。
此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從唐到宋,詞的經過也有三百年,這裏麵並非一無變化。新調一方麵逐漸添多,舊調一方麵卻漸漸消滅。添的有人注意,消滅則少人知,因而愈久,失傳的愈多。比如說張誌和的〔漁父〕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那一首,到蘇東坡時已不能唱,故易其詞為〔浣溪沙〕,以便歌唱。由張誌和而蘇東坡,這中間相去不過才百餘年,已經有失傳的調子了。還有宋代詞調雖多,卻不見得都能唱,常唱的不過極少一部分。這個事實並不奇怪。現在常唱的昆曲也不過極少數的幾折。比如史梅溪有一首〔東風第一枝〕,張玉田說:“絕無歌者。”可見這調子流傳不廣,當然難免失傳了。
要知宋人和今人的觀點根本不同處就在此,當時人並不十分重視詞裏文章的好壞,主要在看音樂歌唱是否受人歡迎,現在人既無可聽,便隻好談文章了。
五唱法與樂器
當時唱詞的情形,大約有兩種:
(一)有舞態的,間或表演情節。
(二)和歌,即清唱。其有舞態,如《杜陽雜編》《南部新書》記〔菩薩蠻〕隊舞,《容齋隨筆》說〔蘇幕遮〕為馬戲的音樂。又近人劉複《敦煌掇瑣》有唐詞的舞譜,雖不可解,而詞有舞容則別無疑問。
至詞為清唱,試引薑白石《過垂虹》詩即可明白。他說:“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小紅那時大約隻是清唱,不在跳舞,否則一葉扁舟,美人妙舞,船不要翻了麼?
詩餘的樂器伴奏,張炎《詞源》裏記載得最明白:“惟慢曲引近則不同,名曰小唱,須得聲字清圓,以啞篳篥合之,其音甚正,簫則弗及也。”可見夜遊垂虹,白石以簫和歌,隻是臨時的簡單辦法,非正式的場麵也。詞為管樂,僅用啞篳篥或簫來合,與它的文章風格幽深凝煉有關。北曲自始即是弦樂,故縱送奔放馳驟,與詩餘的情調大不相同矣,固不得專求之於文字,在此無暇詳述了。
六詩餘在文學方麵的情形
以下要講一講詩餘在文學方麵的情形。大抵宋人會作詞的很多,不必專門家。古人生活太奢華浪漫,才有這樣富麗堂皇的文學作品產生。北宋末年,詞風盛極。南渡之後,就差得多了,可以說是詞的第一個打擊。當然南宋仍很繁華,所以詞還可以存在。可是金朝戲曲已逐漸抬頭,詞終於先亡於北。而南方在南宋末年,也產生了南曲。詞於是成了古調,當時幾乎等於文學家的私有。在文章方麵,看去好像進步,實則它的群眾性早已消失。等到蒙古滅宋,它更受到第二個打擊,消滅得一幹二淨了。
詞的內容變化,也不簡單。最早完全是豔曲,專門描寫閨閣,如《花間集》上所載的作品。後來才較為普遍,可以抒寫任何事物。北宋末年,更講求寄托,事實上已含有家國興亡之感了。大體說來,其特點可分為下麵幾種:唐五代詞精美,北宋之詞大,南宋之詞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