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法方麵也分兩種:一種是“寫的”;一種是“作的”。所謂“寫的”詞,大抵漫不經心,隨手寫得,多於即席賦成,給歌伎們當時唱的,唱完也就算了,隻取乎音樂,無重於文章。“作的”詞則是精心結構,決非率爾寫成。前者像蘇東坡、辛稼軒是;後者像周邦彥、吳文英是。“作的”詞精美居多,“寫的”則有極精的(往往比“作的”還精),有極劣的。說到這裏,我們更要知道一件事,就是讀詞不能隻看選本。因為選本大抵隻揀精的,不選壞的,而全集則精粗雜陳,瑕瑜互見。至於專門研究,那麼選本專集,自然不可偏廢的。
七宋以後的情形——明清詞
宋以後詞的情形,人們大都不愛講。我以為這是不對的。現在我們大略談一下:元代曲子盛行,詞不大行,這裏可以不談。明朝的詞,大都說不好,我卻有一點辯護的話。他們說不好的原因,在於嫌明人的作品,往往“詞曲不分”,或說他們“以曲為詞”,因為“流於俗豔”。我卻要說,明代去古未遠,猶存古意。詞人還懂得詞是樂府而不是詩,所以寧可使它像曲。在作法上,這是可以原諒的。但我現在的意思,詞是代詩而興的新體,在文學方麵說明詞究竟不算最好。
從清代到現在,詞已整個成為詩之一體(這“詩”是廣義的),並且清代是一切古學再興時期,詞風也曾盛極一時,大體可分作三派:最早有浙派。代表人可推朱竹。這派可以說是對明代俗豔的作風起一反動。矯正的辦法,是主張“雅澹”。竹自己說:“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可見其作風及宗旨之一斑。
稍後有常州派,在清代中葉興起,代表人可推張惠言。他主張雅澹之外,並主立意須高遠深厚;他所選的《詞選》,就可以作代表。這比前者更進一步了。
最後有所謂同光派,代表人應推朱祖謀。他認為填詞,在上述兩派的條件之外,還主張精研音律,須講求四聲五音,比起以前的作法,要更難一層了。
八個人的看法——所謂閑評
我們試想這樣的詞誰會作,誰受的了這個罪?準此,我願意說一說個人對於詞的看法,也就是題目上所謂的閑評,大約有下麵幾點:第一,詞隻可作詩看,不必再當樂府讀,可以說是解放的詩或推廣的詩。
第二,但我們不可忘記詞本來是樂府。既是樂府,就有詞牌,自不能瞎作。如題作〔浣溪沙〕,卻不照〔浣溪沙〕的格式去做,那也不大合理。
第三,對於選調的工作,可以加以研究。選調不求太拗,也不求太不拗,應用調作本位來研究,去其古怪不常見者。
第四,我主張隻論平仄,不拘四聲。理由有二:其一,如果講求音律,四聲講到極點,也還嫌不足,莫如不講。其二,講求過分,文字必受牽製。
第五,作詞似以淺近文言為佳,不妨摻入適當的白話,詞畢竟是古典的也。
此外,還有兩條路。一種是作白話詞,調子和從前的相同,在修辭方麵,可不受拘束,文字則以純正的白話為主。再有一種便是新詩,那是一任作者自創體裁。據我的看法,和這些年來的經驗,這條路並不太好走。
九餘文
正文說完了,還有一點感想。我感到了解古人的文學很難,作舊體文詞也很難。因為古人的環境和事物,都和現在不同,現在人不易了解。比如古人有兩句詩:“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詩的好壞不談,這印象我們就難體會。現在的學生投考被錄取,和從前封建時代的金榜題名,其情趣是迥不相侔的,因而也感覺不到那種愉快。再有,古人詞裏往往有薰籠,是用來燃香的,如麝香、沉香等。這是古代房屋裏常用的東西,到《紅樓夢》裏還有。現在雖有舶來品的香水,但是情趣大不相同了。還有“燈花”,生在電氣時代裏的人物,恐怕不易領略這種況味,用手一撚就亮的電燈,是絕無燈花可言的。還有黃鶯和大雁,無論南方北方人,現在恐怕都不常看見了,然而這些東西在舊詩詞裏卻屢見不鮮。雖然這些究竟都是小節,主要的還是人事的變遷,生活的心情不同。前麵我說過,古人的生活奢侈浪漫,有那種閑情逸致來弄月吟風。現在的人什九為了穿衣吃飯,在奔忙勞碌中掙紮,就拿我個人來說,這八九年來,就沒有心情來填詞,平均一年也隻得一首,而且大半是悲哀愁苦之言,這是無可諱言的事。所以我說,了解古人作品很難,自己寫東西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是環境使然,沒有辦法的。
去歲之夏吳玉如先生邀赴津沽工商學院講演,其令嗣小如同學為筆錄,文極清明,不失原意,餘複稍稍修訂之。講演原係公開性質,不專為治文藝者立說,故甚淺顯,以代本書之導論,或於一般讀者對詞的了解上有所裨益乎。玉如先生喬梓之盛意尤可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