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識於北平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解釋〕小山,屏山也。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證。“金明滅”三字狀初日生輝與畫屏相映。日華與美人連文,古代早有此描寫,見《詩東方之日》、《楚辭神女賦》,以後不勝枚舉。此句從寫景起筆,明麗之色現於毫端。

第二句寫未起之狀,古之帷屏與床榻相連。“鬢雲”寫亂發,呼起全篇弄妝之文。“欲度”二字似難解,卻妙。譬如改作“鬢雲欲掩”,徑直易明,而點金成鐵矣。此不但寫晴日下之美人,並寫晴日小風下之美人,其巧妙固在此難解之二字耳。難解並不是不可解。

三、四兩句一篇主旨,“懶”、“遲”二字點睛之筆,寫豔俱從虛處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則懶,弄妝則遲,情事已見。“弄妝”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轉之意,愈婉愈溫厚矣。

過片以下全從“妝”字連綿而下。此章就結構論,隻一直線耳,由景寫到人,由未起寫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鏡,換衣服,中間並未間斷,似不經意然,而其實針線甚密。

本篇旨在寫豔,而隻說“妝”,手段高絕。寫妝太多似有賓主倒置之弊,故於結句曰:“雙雙金鷓鴣。”此乃暗點豔情,就表麵看總還是妝耳。謂與《還魂記驚夢》折上半有相似之處。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翦。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解釋〕以想像中最明淨的境界起筆。李義山詩:“水精簟上琥珀枕。”與此略同,不可呆看。“鴛鴦錦”依文法當明言衾褥之類,但詩詞中例可不拘。“暖香”乃入夢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開,名句也。舊說“‘江上’以下略敘夢境”,本擬依之立說。以友人言,覺直指夢境似尚可商。仔細評量,始悟昔說之殆誤。飛卿之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必問其脈絡神理如何如何,而脈絡神理按之則儼然自在。譬之雙美,異地相逢,一朝綰合,柔情美景並入毫端,固未易以跡象求也。即以此言,簾內之清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載以下,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好言語矣。若昧於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習慣,尺寸以求之,其不枘鑿也幾希。

此兩句固妙,若以入詩,雖平仄句法悉合五言,卻病甜弱。參透此中消息,則知詩詞素質上之區分。讀者若疑吾言,試舉兩例以明之。大晏(殊)〔浣溪沙〕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詞中名句也;但晏尚有《示張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其五六即用此兩句。張宗曰:“細玩‘無可奈何’一聯,情致纏綿,音調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矣,並錄於此,以諗知言之君子。”小晏(幾道)〔臨江仙〕曰:“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亦詞中名句也,而在他以前,五代時翁宏早有宮詞(五律)一首,其三、四兩句即此。是抄襲還是偶合不知道。若就時間論,翁先而晏後也,若就價值言,翁創作而晏因襲也,而晏獨傳名,非顛倒也,僥幸也,以全作對比,晏蓋勝翁多矣。此固一半由於上下文的關係,一半亦詩詞本質不同之故。

過片以下,妝成之象。“藕絲”句其衣裳也。《溫歸國謠》“舞衣無力風斂,藕絲秋色染”,可證。“人勝”句其首飾也。人日翦彩為勝。這是插在釵上的。溫詩集三,詠春幡:“玉釵風不定,香步獨裴回。”可見這是作者慣用的句法,幡勝亦是一類之物。“雙鬢”句承上,著一“隔”字,而兩鬢簪花如畫,香紅即花也。末句尤妙,著一“風”字,神情全出,不但兩鬢之花氣往來不定,釵頭幡勝亦顫搖於和風駘蕩中。曾有某校學生執“玉釵頭上風”相詢,竟不知所對。我說:“好就好在這個‘風’字上。”而他們說:“我們不懂,就不懂這個‘風’字。”

過片似與上文隔斷,按之則脈絡具在。“香紅”二字與上文“暖香”映射,“風”字與“江上”兩句映射,然此猶形跡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節序之感,如弦外餘悲,增人懷想。張炎《詞源》列舉美成梅溪詞曰:“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是知兩宋宗風,所從來遠矣。此點今不暇具論。點“人勝”一名自非泛泛筆,正關合“雁飛殘月天”句,蓋“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詩》也。不特有韶華過隙之感,深閨遙怨亦即於藕斷絲連中輕輕逗出。通篇如縟繡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隱,幾似無跡可求,此其所以為唐五代詞,自南唐以降,雖風流大暢而古意漸失,溫、韋標格,不複作矣。翠翹金縷雙。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繡衫遮笑靨。煙草黏飛蝶。青瑣對芳菲。玉關音信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