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您如高興畫圖,一條線,兩頭兩點,中間一點,亦很方便。把古詩和我們的現實設為甲乙兩端,那是固定的。解釋文字這一點在二者之間,是可移動的。它可近於甲端,不妨呼之曰丙,亦可近於乙端,即呼之曰丁。近甲即遠乙,近乙即遠甲,而這線的總長,兩端的距離並不因之生何影響,似無所謂得失與短長。但圖表是呆的,隻可以略作比方,事實不如此簡單也。
古詩所以距我們遙遠,一因它是詩,二因它的古,即從詩文的原有距離以外,加上今古的距離。詩當然有它的一套特別的體係,而古之一名包羅萬象,文言之不同白話,至少亦為明顯之一點。就我們今日的立場看,以白話來解釋甚至於翻譯古詩,是最合理的,但事實上卻會逢到不可或不易克服的困難,不僅須將詩化為散文,並同時須將文言轉為白話;然猶似不止此。詩之所以為詩與古詩之所以為古,分作兩麵看,隻是方便之說,實際乃一體渾然,無可分拆的;申言之,已把這古的味兒滲透到詩的體係中去了;再換個說法,以古代的文章格調作為詩人的言語,而詩的內涵即存在於它的形式上,它的言語口吻神情之間,似乎詩的內涵、形式、言語三者已凝成為一古物,曆千年之久,而咱們所操的工具則有“引車賣漿之言”或者藍青官話,困難之大,可想像得之。這困難,於翻譯為尤甚。解釋不必和原本對證,當然好一點,但亦好不了多少。
這兒恐怕已牽涉到所謂“文言”的性質。這玩意本來很怪的,它的出現並不見明文記載,隻悄沒聲音地而來。前天徐家昌來談,他說中西文學的不同,我們有文言,他們沒有,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我想這話不錯。“文”之與“白”不僅古今之異,在古代已有二者並存的事實。簡直地說,文言隻是白話的提綱,它的簡單化,精粹緊縮化。譬之於畫,白話如為全貌,文言是sketch,再設一喻,白話如為全乳,文言是奶油或者酪。
在這情形下,又似乎現代語與古詩可分為兩端,而文言也者,站在他們的中間,所以便是最自然的橋梁。要不要利用它,是一問題,不利用它會有什麼困難,也應當想一想。我們雖然把詩解釋得清清白白、爽爽快快,但似古人之心否,則不得而知,那麼隻好引《莊子》了,“子非魚,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我不想論辯這些個,就釋詩一事來看,有兩條路:如從“近真”的觀點則宜用文言,如從“易曉”的觀點不如徑用白話,得失短長似亦相當。我們要它近於詩,近於古人呢,還是要它近於我們?這不須猶疑,一言可決。定會有人說:你不曾講麼,詩橫豎不可說,用文言何益,用白話何妨。讓咱們大家省些腦力,不好嗎?這話痛快,雙手讚成。但把論點推得過遠,解釋的文字會自成一玩意兒,而與被解釋的原典不很相幹,以至於可能的相反。這和我們的“去古已遠,引之使近”原來目標並不大相合,此外又豈無他法可以思量?
前文表過詩是拒絕任何解釋的,又曰“不可說”。但何謂不可說,當非絕對。若為絕對則一切皆空,有如咒語。所謂非絕對者,好像一座斜坡,不陡絕也,雖望若神山,仍有遠近之別,近者猶有仿佛,遠者不複相似矣。吾寧取上文所雲甲乙線上之丙,近古而遠我者,不取這線上的丁,近我而遠古者。本書即如是寫作的。
所取既為丙點,則“易曉”或不能不打折扣,事固無奈,但我希望這折扣不會太大,而“近真”所得或能抵補而超過之,真俗語所謂“一廂情願”也。倘果如此,吾意已足,借曰不然,不過無益。即本來不懂,解釋了依然不懂,亦不必有害也。若用純正的白話文來作,所謂丁點,我亦偶然嚐試,他人來幹尤所切望,但我想,反而較難。因為既像一斜坡,愈近於我們的必愈遠於古人,遠到一個某點,或竟發生差違,采用此途所以必須審慎也。如反過來想便容易明白,如把咱們的白話詩用文言翻譯之,解釋之,能近真乎,抑遠實乎?新詩人必有以語我來。古既不如今,今又安能如古哉。
那麼讀你的作品,你敢保證深得古人之意,不叫我們上當嗎?這我那裏敢保,您當然還須用自己的心眼去觀照才是。然則說了半天還是廢話。誰說不是。雖然清代的詞人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但我想,明知無益的事老做著,也沒有啥意思,此《清真》全詞的通釋所以遲未著墨,而願心之圓滿亦終無日耳。僅欲書其緣起經過,不覺的牽引遂長而意終不盡,彌覺可愧。上海的葉聖陶兄為我校印此書,讀到這裏,不知他將如何感想也。
一九四八年四月廿八日北平望江南
遊妓散,獨自繞回堤。芳草懷煙迷水曲,密雲銜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淒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