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集》卷一溫庭筠〔楊柳枝〕:“宜春苑外最長條。閑嫋春風伴舞腰。正是玉人腸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著“春”字特多,此赤欄橋,疑乎否乎?若曰,彼宮詞也,與此不類。同書卷十孫光憲〔楊柳枝〕:“閶門風暖落花幹。飛遍江城雪不寒。獨有晚來臨水驛,閑人多憑赤欄幹。”尚疑乎否乎?若曰此處奈何不肯言橋?謹對曰,不押韻,夫赤欄幹者即赤欄橋也,上雲水驛,此驛橋也。皇甫鬆〔夢江南〕“人語驛邊橋”可證。“赤欄橋”對“黃葉路”,工矣,而欄之對葉終似不甚工而實甚工者,蓋明以赤欄對,暗以柳色對也。
三者既明,言其安章,可有三種看法,自然一首詞不會有三種章法。先將首兩句看成一小段。凡景光在眼,或憶想從前,好處相牽,頃刻捏合,此通格也。今則不然,“桃溪”、“秋藕”已直揭本事,然後換筆細細分疏。“當時”一聯,其轉捩處。下片文字悉從“獨尋黃葉路”生出,此猶溫飛卿〔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下片直是賦得夜長耳。譚獻曰:“似直下語,正從夜長逗出,亦書家無垂不縮之法。”此予說所本也。
“煙中”兩句其色彩與黃葉相映,好看殺人,而境界故有弘纖之別。末聯繳足“今日獨尋”之滋味,結句更如神龍掉尾,不特回注赤欄橋,竟直寫桃花溪上矣。是為初見。
徐觀之,又有一種姿態,即把“煙中”兩句看成夾縫文章,而其他作為一“中段”,花花葉葉,隔句成文,茲列舉之。當時相候紅橋,寧非即所謂桃溪歟?人如風後之雲,寧非即所謂不作從容住哉?
曰獨尋,是無續處也,而情如絮之沾,所謂藕斷絲連者非耶?隻“煙中”兩句未免落空,而妙即在此。《老子》曰:“無之以為用。”否則縱使鄙人割裂得不差,畢竟隻是一篇三家村中文字,以之尚論,無乃可惜。
無何以妙?曰有故。竟無,何妙之有焉,讀者若以鄙言多而少中,勞而無功為病,自係實話,卻不知少便更不會得中,逸便更不會有功矣。尚簡奈何又貴多?記不雲乎,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夫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解析者,創作過程之顛倒也。昔人詩不自注,即是此意,彼豈真欲以啞謎留贈後人耶。如上言〔少年遊〕譚評似謎,是眼前一好例,彼固詞人,難免有此氣性。若當時他老人家懂得多說三五句之妙,不好得多麼。陳亦峰以“此中消息難言”了之,欲言又止,最為得體,蓋不是知音不與彈耳。仆則不然,必求其故而言之,求之不得,則杜撰之,言之不得,又強言之,知音與彈,不知音亦與彈,所謂好事之尤,趣味之賊,大雅之人不肯為此也。
於是有第三相,所謂三相非他,即將一首看成一句,以無章法為章法也。此似乎更須說明。若取譬於點睛,則“獨尋”二字,一字一睛也。欲明結尾兩句之妙,宜在“煙中”兩句求之;欲明“煙中”兩句之妙,宜先尋“獨尋”之境界,欲明“獨尋”之實在滋味遂不得作本事之推求。翩翩連連,若銜尾鴉,一首隻是一句,此謂無法之法。僅依文立解,寧憚繁言。玩其首點桃溪,夫劉、阮之於天台,固當自憐其緣,而自惜其緣之淺。奈何動輒怨彼天仙耶?“不作從容住”,用最輕筆,最不過癮,而最微婉。“秋藕”句重筆一頓,銀瓶入井矣,然世間何物不可取喻,獨取喻於此糾纏不清之藕耶?此畢其語,不盡其意;盡其意,而如縷綿綿者其韻味也。雖似乎將昨日今朝一氣說出,而卻為下文留出無窮地步。
病桃溪之無印象,以赤欄橋足之,此固易知,而又開下,此猶未及言。蓋彼固一楊柳橋也,眼光射到“情似雨餘黏地絮”結句,針線之密,無可評量。“獨尋”句亦然,若無上文,則曰“尋”,何所尋,曰“獨”,本來是“獨”。唯其有上文也,故下一“尋”字,覺得有多少癡愚拗澀,下一“獨”字,有多少衰殘悲颯,而又飾以絢之彩色,排偶之聲調,斂奇才,抑柔情,使就文章之範,而從心所欲,不逾方圓,水到渠成,自然超妙。《文賦》曰:“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豔,言全才之難也。”兼此四德者,詞家中吾於清真僅見之耳。
故謬言之,“當時”承上,“此日”啟下;質言之,則二者意義,相待而成,情致自然之完整,並無所謂承上啟下,更不當直指甲為承上,乙為啟下也。此是論理,而在事實上,此等陋說亦未可厚非。蓋分析文章,類名家言,不如囫圇吞耳。但太囫圇又似參禪,亦不甚好,此義法之由來也。一切義法皆當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