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不必問過片兩句為夾縫,還是正文,亦不必問其妙處究安在。夫文者上下文也,故認真說來並無所謂獨妙,獨則不妙矣。徑取之不得,則旁求之。旁者何?上下左右之謂也。彼赤欄橋、黃葉路原係無情,然既候之、尋之,便是有情。世間隻春秋耳,奈人心上之有溫肅何。“獨尋”一句,有多少悵悵遲遲,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窮唯有亂山拔地,碧到遙天,冷雁悲沉,夕陽紅遠,以外則風煙浩蕩而已,風煙浩蕩而已,其可尋耶。於情致若何不著一字,唯將這麼一大塊,極空闊,極蒼莽,極莊嚴,然而極無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會其愁苦,豈非得盡風流乎。
通篇語語含情,唯此兩句獨否,此其所以可說為穿插也。然細辨之,始知許多情致語以得此兩句而始妙。否則直頭布袋,無味是一;脂粉氣多,膩人是二;呻吟絮聒,感傷是三也。馬東籬曰:“青山正補牆頭缺。”文章亦有此樂耳。
今有一境焉,既如此之空闊蒼莽矣,如此之莊嚴冷淡矣,而猶不覺其置身天地之間之小,殆非人情歟。俯仰盛衰,當年此日,縱屬可憐可惜,又何足深道哉。此透過一筆寫一筆之法也。清真或不定有此意,自然,誰敢說定無此意,但有此種看法,則結上便好。
何獨承上,逗下尤佳。徑入“人如風後入江雲”,如天衣不縫,針線難尋,亦自然而已。此句含義極渾泛,陳言“人不能留”,即予以“不作從容住”為說,然固未盡也。其與上文,蓋無不通連。陶詩曰:“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以興貧士最為深美。當時相候赤欄邊者,今日居然獨尋黃葉路矣,此身無定若此,則風後之孤雲也。寧非絕而不續者乎?
其於“煙中”兩句如何相生,隻可譬之潛氣內轉,在他人視之,恐將曰:“不說,我倒明白,你愈說我愈糊塗了。”何謂潛氣內轉,殊惝U而不能諦,質言之,以不轉折為轉折也,即不須我轉折得,他自然會轉折也。其難了解如故,唯可比擬耳,如七裏瀧行船也。不特文境相似也,風物正複依稀耳。夫知山川之迂曲,睹天地之圓方矣,則輕塵墜露之感驀然兜的上心來,其間豈尚有所謂轉折之存在乎?苟有賞心,必不待予言矣。觀其立喻,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江上風雲並入感覺範圍,昔之以有情見彼無情者,今又以無情吞納有情矣,冥冥坐忘,泠泠而善,大有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之概,妙在是即目,對景掛畫,不消費得氣力,又妙不深說,不落頭巾窠臼,如拙說也。——拙字實妙!
清真詞結句最工,此亦其一。陳氏謂“呆作兩譬,別饒姿態”,雖簡而善;“呆”字、“別”字又極分明。然不便初學,因初學每每要問如何呆了,如何會別?此固難言,卻正不得不言,詞話有詞話體,詞釋亦自有體耳。
用大排偶法,上文曾交代過,即“桃溪”兩句,“煙中”兩句皆散而非整,亦曲說而合之。然而八句之中,實有兩句不對者,即結尾之兩句是也。對得這般齊齊整整,所謂呆作兩譬,今反而說他不對,無乃吊詭不近理。假使不吊詭而複近理,豈不又是《白雨齋詞話》麼,此固非《白雨齋詞話》也。——話原不過這麼說說的,說他是對偶的便怎麼樣,難道他不對麼。鄙人不過說一聯是兩段,兩個意思,換言之,在結尾突作一拗筆耳。
在清真詞中屢見此項句法,如傳誦頗廣之〔六醜〕結尾“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下,倒接一句“何由見得”。(白石〔暗香〕酷摹之。)如〔解連環〕全作怨詛語,結句則曰:“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竟把通首一筆勾之也!參證易明。
夫哲理詩情之難兼美,蓋自昔而已然。《列禦寇》莊周豈不遠乎,以之入詞則恝。彼癡男怨女固詞曲之當行也。此所以在最後必要拗這麼一句,若竟不拗則作意落空,亦不會有詞了。予豈好拗哉,予不得已也。
又豈獨“呆”而已耶,說這像什麼,那像什麼,立刻說完,就此不說,此孩提語,奈何當真以之入詞,然而竟以之入詞,此所以為清真也,即陳氏“似拙實工”之說也。若況氏“重、拙、大”之說,較陳為愈密,今仍不暇辨,然已不覺言之長矣。
蕉萃如霜前葉,飄如風後雲,漸漸露出垂年下世的光景,又不獨遲莫而已。人生至此萬念皆空,而耿耿此情仍複一靈不昧,若而人者其賦才如此之柔厚,何必以詞論哉,此詞之魂也。仆不曾讀放翁詩,而愛誦其暮年沈園詩,以為全集恐無逾於此者,陋而自信其陋?亦一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