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陳曰:“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今請言此難言者。夫不病板者,其筆健也;不病纖者,其情厚也。於流散中寓排偶,亦於排偶中見飛動,又於其中見拗怒,複於拗怒中見溫厚。春華秋實,文質份雅,其辭麗以則,其聲和而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非清真其孰堪之。斯足領袖詞流,冠冕百代矣。(清真之性格,參看《清真先生遺事》引樓鑰序。)末句好在一“膩”字,即全篇亦好在膩字上,唯過片兩句,大筆濡染耳。真是膩得可以。夫膩豈易言哉,柔厚之積也,非偶然也。柔厚之積,是情膩也,如秋藕絲,如春柳絮,如黏地絮,如雨餘黏地之絮,是喻膩也。八句四韻,四對仗。通體七言,是調膩也;自九禦而十遇而十一暮,是韻膩也;末句“雨”、“餘”二字,雙聲疊韻(雨,上聲;餘,平聲魚:為平仄韻),複同為撮口呼,與“絮”字亦為疊韻,而“絮”與“地”相鄰(絮,去聲禦;地,去聲至),“地”與“似”又為疊韻(似,上聲止,止至同部),七字之間,如絲引蔓,如漆投膠,是和膩也。故雒誦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唯覺膩字之的當,而猶病其不足,如飲醇醪,如邀明媚(醇酒婦人來得湊巧),豐若有餘,柔非無骨也。於是“別饒姿態”之姿態也者,又隱躍而可會矣。夫清真遠矣,仆何足以知之,唯作陳氏箋疏耳。以鸚鵡聲氣為博士買驢,寧不自哂其塵下,然苟有千慮之得,發其所未發,則亦亦峰氏之功臣也歟。其於清真又豈能無卓爾之歎而彌切高山景行之思乎。

鳳來朝

逗曉看嬌麵。小窗深弄明未遍。愛殘朱宿粉雲鬟亂。最好是帳中見。說夢雙蛾微斂。錦衾溫、酒香未斷。待起難舍拚汲古閣本曰:“待起難舍拚。”《清真集》作“待起又如何拚”。按:兩本均佳,殆屬先後兩稿,而作“又如何拚”則尤妙,其磨咕拗折之神情尤為顯明,但文字久已寫成,欲修改或須重做,則不甚便,故仍其舊而附識於此。任日炙畫闌暖。

好一幅曉窗睡美人也。天生一段好,真真好得來,認識的也知道好,不認識的也知道好,您點頭不呢?

《片玉集》中題編者所加,此篇題作“佳人”,卻尚貼切。佳人好相唯在於姿。《神女賦》曰:“姿態橫溢。”又《文賦》曰:“其為體也多姿。”無他,文如其人耳。“玉豔珠鮮”、“柳欹花”者,姿也。

“逗曉看嬌麵”,入手擒題,而次句即頓。天明矣,以小窗之深故弄明而猶未遍。無非片餉之延挨耳,卻有多少的從容,是期待、是留戀、是惋惜……是的,也都不,在寧耐,猶是深閨夢裏人耳。

緊接一句“愛殘朱宿粉雲鬟亂”,文姝婉而格大遒。吾輩但以個中人之那般活現為快,如何而活現而覺得快活,卻每不暇辨。以措辭精粹為解,難道不精粹麼?是矣,而未盡也。剛健者,氣,婀娜者,姿。畢竟是姿也,執柯伐柯也,美人詞以活的美人做胎子也。固亦有所出。鄭叔問評本曰:“王建《宮詞》‘宿妝殘粉未明天’,此詞前闋所本。”斯言是也。惟姿態之勝,有青出於藍處。

筆致的挪轉,語氣的吐納,顧盼飛揚,無垂不縮,上片結句遂於此回環往複中直下深微,而在瑣窗羅帳間遲回一霎。寧耐的心情至此完全揭出,讀者當知吾前言之非傅會也。然竟似複矣。似複而又不複何?蓋一筆渲染,作兩層鉤勒耳。周保緒曰:“清真渾厚,正於鉤勒處見,他人一鉤勒便刻削,清真愈鉤勒愈渾厚。”(《宋四家詞選》序論)此言是也。以景言之,皆朧明也,以心情言之,皆寧耐也,一筆也,複也。然而不然,小窗弄明,而不見也,是朦朧之朧明也,是期待之寧耐也,有一星半點兒不耐煩之寧耐也。最好帳中見,觀之不足也,已不甚朦朧而要他多朦朧會子的朧明也,痛癢相關之寧耐也。正於鉤勒處見渾厚,則厚之至也。妙在其上“殘朱宿粉”句已把美人寫得威靈顯赫,為造化憐才,為美人惜遇,則愛此朦朧,固人之情也,未免節外生枝矣。——即不節外生枝,亦人之情也,您不怕您眼睛花麼?

申言鉤勒之義,他人何以薄,清真何以厚。釋之曰,以鉤勒為鉤勒則薄,以不鉤勒為鉤勒則厚。或曰,濫調耳,請再釋之。曰,描頭畫角是鉤勒也,鞭辟入裏是不鉤勒也。鉤勒是了解清真詞之入門,然何足盡之哉。若曰“愈鉤勒愈渾厚”。言至善也,不愈重君惑耶。

不避低能之誚,請再釋“帳中”,非為我輩。有如我女兒伊已不識“油盞火”了,今奈何吝此一言耶。漢以前之帳約相當今之帷,今之帳古人謂之鬥帳。此大概與席地或用胡床有關,卻未能考。即鬥帳之帳,在新生活中亦已漸近沒落。“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除非你看見過舊式新娘的床帳,才會覺得親切有味。古人居帳中陰陰見,今人之帳赤裸裸以至於幹脆不用,假如沒蚊子。所以你若把帳中見之帳,當作歪作一個畸角上,圓頂印度紗的外國帳子看,那就一塌糊塗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