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以厚重之絲綢為之,綴以繁的珍飾及厭勝之具,而冬日之暖帳尤為厚密(詞寫冬景,見下)。故以帷名者,曰鴛帷、鳳帷、翠帷、犀帷,……以帳名者,曰羅帳、寶帳、銷金帳、五彩流蘇帳、紅羅複鬥帳,……下一“複”字其厚可想,下一“紅”字暗亦可知,——你的膠卷不是不怕紅燈麼?至於今之帳,疏淡如煙,其厚薄約當於古之紗廚,清真〔浣溪沙〕“薄薄紗廚望似空”可見。在我幼年,雖蚊帳也用較厚的夏布作,其上有稠密的青花。這種青花夏布帳子,在南方還廣泛的用著罷。
流連促景,珍重朱顏,信有之乎!屋梁初日,彼姝者子在我室兮,且在我旁矣,自以帳中見為佳耳。斯情景無間之筆,自然之妙也。曰加倍渲染,何其言之淺耶。斧斤在握,傷手寧辭,縱來者實笑,不猶愈於使我交臂失卻古人乎?夫來者積薪,將擅憑虛俯下之勝,暫時未笑,亦總有一天會笑的;而故人長往,能無登山臨水之悲,行行長在眼,愈走也就愈遠了。難誣來哲,大愧前賢,歧路之前何去何從,識者辨之。
如此足盡帳中見乎?曰未也。何其繁耶?曰實繁。繁可省乎?曰不可。如何而可省?曰不說便省。不說可乎?曰可。作者寧知繁耶?曰不知也,一點而已矣。一點何繁?曰引申故耳,其射出之線則無窮也。曰引申何為?曰說也。不說可,奈何說?曰說亦可,不說亦可。何謂說,何謂不說?曰,這個是不說,那個是說。若曰這個是這個,一點也不會錯,然而是不說也。若曰這個是那個,畢竟不知道有多少那個,那會不錯呢,是說也。故曰,解析者創作之顛倒也,顛倒衣裳,倒顛裳衣,一化為多,將繁喻簡也。然而不然,苟以多為一,以繁為簡,則又斷斷乎不可,此所以修詞文法等雖列專科,而與製作之本終隔一塵界。今吾子憚煩則愈煩矣。
夫帳中者密寵難疏,深嚴之地,寧獨陰陰見耶?斯不盡之驗也。昔在《憶》及《燕知草》中用“窩逸”一詞,鄉談也,未加詮注,滋人之惑,有麵質者,且有專函垂詢者,致仆大感狼狽,當時複語雲何已不省憶,唯有一喻記其梗概焉。
秋風始勁,寒夜初長,小兒飯飽,被伊母催促去睡而情若不甘,輒從厚棉被中伸出一雙點漆的眸子。於時簾帷地,燈火搖明,若眠歌之甘柔,若語笑之零亂,若刀尺之閑冷,與夫樗蒲之繁熱,人各欣其勝業謂殘夜之尚遙,何況小兒,小兒居無涯溫愛之中央,覺天地之方大。我們說這小孩舒適,安耽,甜美麼?都不。我們往往說:“你看這小孩多窩逸。”——可不是窩逸。
你懂得窩逸了罷?亦以此懂得帳中見否?可與言詩矣。彼十萬鈴幡,無乃太多歟。夜奏通明,性子亦急個些兒。夫不離乎尋常日用之間,而密意深情,零愁遙怨,蘊蓄無端,默然有會,若是者謂之微婉。娑婆濁世,好意難有,意好而出之以微婉,則難有中之難也。微婉之境使今人旦夕遇之,必曰“不過癮”,其實作者當時又何嚐過癮呢,然而伊覺得寫了也就算了,此其所以難也。下筆不能自休?先士所譏彈,仆知罪矣,然非今日之論也。
下片四句均折腰格而末句直下,如左式:說夢|雙蛾微斂。錦衾溫|酒香未斷。待起|難舍拚。任日炙畫欄暖。
此詞以姿態勝,又題作“佳人”,而實寫佳人姿態者,一首隻“說夢”一句,而“說夢”一句中又隻“雙蛾微斂”四字是實寫,蜻蜓點水之筆,猶清真〔丹鳳吟〕“弄粉調朱柔素手”句,猶小山〔臨江仙〕“兩重心字羅衣”句,“說夢雙蛾微斂”,一氣讀之,有一氣讀之之妙,頓挫讀之,有頓挫讀之之妙,一以神情言,一通上下文言之也。“說夢”是醒了,“雙蛾微斂”又是要睡罷,另外有一人自己老是這麼磨咕著,而美人之美卻多半在其磨咕中見,此通上下文之領會也。以上言之,醒已遲也。以下言之,又慵起也。“酒香未斷”,既找足昨夜歡態,又將朝慵緣故輕輕收拾,隨手變換,針縷細甚。《漱玉詞》曰:“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此對鏡台打反鏡,飛卿所謂“照花前後鏡”也。彼曰“被冷香銷”,此則曰“錦衾溫酒香未斷”也;彼曰“新夢覺”,此則曰“說夢雙蛾微斂”也;彼曰“不許愁人不起”,此則曰“待起難舍拚,任日炙畫欄暖”也。一個是要不起來而不得不起來,一個是要起來而偏偏起不來,觸手蘭芬都成愁豔,又大有將正立的照片翻過來徑見其背之樂。
此猶其形跡然也,《漱玉》彼詞清無可咽,過頰即空,《清真》此詞豐若有餘,到口立化。然此猶其筆墨之蹊徑也。尋其根柢,寧有二耶。目淒神悚,是醒之情,必徑呈其陡削,柳瞑花困,是睡之態,必曲貌以葳蕤,然此猶局於文情也。諦觀之,陡削而愈韶秀,足征《漱玉》之良奇,葳蕤而反遒逸,以見《清真》之甚大。通乎性情之際,特假借之以言文耳,以為根柢在是,失之遠矣。作者當日不知其所以然,讀者今日亦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無間之妙,吾何間然哉。彼輒曰某某風裁如何,某某格調如何,皆耳食也,目論也,人世雖大,風裁格調又在何處耶?若曰在吾懷中,則寸心固足以括之也。若曰不在懷中,又安在耶?此不可不辨也。借曰有之,亦如行雲流水耳。觀者隻賞其幻變,以為舒卷漪淪得大自在,而不知彼受他力之支配正有其大不自在處。此又不可不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