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結句分照全篇,“日炙”以照“逗曉”、“弄明”,“畫欄”以照“小窗”、“帳中”,“畫欄暖”以照“錦衾溫”,而“任”字一領,先將“待起”掃卻,繼將“難舍拚”繳足,又如卷簾,層層倒卷而上,直到首句。此通上下文而析言之也。徑觀本句,是直下,是拙,是醒。堅臥帳中,大有將天地萬物置諸度外,任伊成敗,任伊生滅,而冥然一意,孤往無前之概。於是流連韶景,珍重朱顏,昔之融成一片者,今且斷為兩橛矣。美人是主,流年是賓,以惜美人而並惜流年,是由主牽及賓也。以惜美人而不暇再惜流年,是意專在主而撇卻賓也。賓主分明是醒,主而勿賓,是拙是直。不拙不直則不醒,不醒則全篇惑矣。此皆就其可言者言之耳。若夫不可言者,又安得而言。有如長往之意媚於駘蕩,愚直之辭工於鏤,少許之語勝於多許,彼單刀赴會,其風流儒雅傳誦方來,強於百萬之師,凡此種種都隻可以神理會,不可以形跡求也。仆烏敢辭縷,當共信長言之無益耳。

彼美信美矣,何其言之長耶?而已,一點點脂痕粉漬而已,他無有也。雖篇勿篇,且非句也。夫句者,有實辭有表辭之謂也。今無表辭,烏得曰句。佳人,實也,悅之,表辭也,曰今無表辭何也?“餘情悅其淑美兮”,似句之全而實非也。何則?天下豈有見美人而不悅者乎?以美而悅,不待言者也。易言之,悅人為彼美所固有,非美之外別有所謂悅也。表辭之意具實辭之中,故曰無表辭也。質言之,非無文法上之表辭,乃無意義上之表辭也。故必曰“心震蕩而不怡”,而文義始具足。今夫清真茲篇,謂賦得上一聯可也,謂之term可也,謂之term而枝葉文飾之可也,謂為積句成章,則吾不知彼果何所見於章句而漫雲爾也。

其以一微塵轉法輪者耶?其所謂敘而不議者耶?按而不斷者耶?其以忍耐心觀照萬物而於一己之懷若有所慊然者耶?嗟乎清真,吾安測其所至!夫令曲為體卑而遣意遠,《花間》尚矣,北宋之視《花間》,聲色大開,古意將泯,人人知之矣,而其合作若斯之儔,又乎奪古人之席而與之抗,甚至入室操古人之戈而逐古人。其麵貌不得不與古人離,而其根柢又不得不與古人合。惟其合也,未嚐一標革新變古之名,而古遂終不可複。自詩家有杜陵,而唐以後詩皆不得不與古人為敵國矣。詞家有清真,而北宋以後詞皆不得不與古人為敵國矣。雖曰氣運使之然,若夫二子者豈非英霸之奇才乎。

寫豔之工當無逾《花間》,然其根柢實是唐四六,溫、李詩,幻夢似的氛圍,罨畫的樓台,沙羅裹著的美人。北宋諸家,其令曲多從《南唐》《陽春》變化,學《花間》者甚少。惟方回卓爾自立,堪並清真。清真詞之根柢是“古文”,宋四六,宋詩,白描人物,“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般的美人,近代的仕女圖(王靜安所謂常人之境界)。其動人懷想雖同,而如何動人懷想卻不盡同。讀《花間》,我們總覺得他是《玉台香奩》。讀《清真》,我們覺得他在那邊跟我們說他的戀愛故事,我們會聽得入神,忘其所以。陳鬱曰:“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則風流遠矣,“然非入人之深烏能如是耶”。

即以本篇言,觀其描寫美人最是主觀,其容貌隻“殘朱宿粉雲鬟亂”七字,其姿態隻“說夢雙蛾微斂”六字,以外隻見另外一個人(我)在磨咕。若循其章旨又最是客觀,除悅人為當然外,一句多話也不說。是實敘乎回想乎?不說也。是傷感乎?還是喜歡乎?不說也。此乃令曲,為體性所限,一大原因也,而良不足以盡之。無論如何,在未定之頃留出一點地位說一說,總是可以的。就算不是量的而是質的問題,那末,不能說得過火罷,說得蘊藉一點也總是可以的。但他總之是不說,不說當然有原因,求此原因不得謂之深求,說此原因亦不得謂之多說。

於何處求之?求諸一詞不得,則遍求諸他詞,求諸詞集不得,則旁求諸詩文集而尚論其生平。今日限於題有所不得盡,然寧無一言。清真之所以為才子,絕非如俗口所傳摹者。樓鑰之序《清真文集》(見《清真遺事》引《攻集》)曰:而樂府之詞盛行於世,莫知公為何等人也。……蓋其學道退然,委順知命,人望之如木雞,自以為喜,此又世所未知者。樂府傳播,風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顧曲名堂,不能自已,人必為豪放飄逸,高視古人,非攻苦力學以寸進者,及詳味其辭,經史百家之言盤屈於筆下若自己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

惜清真詩文今佚多存寡,不能一一成之,然此固非深知先生者不能言也。王靜安《人間詞話》尚以為美成劣於歐、秦,而於《遺事》,則曰:“詞中老杜,斷非先生不可。”蓋亦自悔其少作矣。知人論世,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