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清真有極高之天分而又為其學力所屈折者也。詩中少陵,正堪娣姒。天分之在文章,豈有他哉,亦曰性情而已。故有聰明而不渾厚者矣,未有渾厚而不聰明者也。以小慧為聰明,翩其反矣。張玉田曰:“美成所作之詞渾厚和雅。”知言也。夫渾厚者,生知也,不學而能也,不可庶幾也,似是一大事,然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了,雖大而小也。惟出之以和雅,則斷斷乎非有極深之學力不辦,困知也,彼學而能則我可學而能也,可企而及之也。其可庶幾乎?不得而知之。此乃真正的一大事也。

清真慢詞豈獨兩宋一人,即武斷其冠冕百代可也,而於區區短曲仍用盡獅子搏兔之力,其天分已可妒,其學力更可畏,其誠又至可感也。彼蓋忠於其生平追蹤之“恍惚”而若自忘也。吾友浦江清曰:“《東坡詞》中時時會跑出一個東坡居士來的。”而《清真詞》中固不數見清真先生之跡也。惟〔滿庭芳〕一詞有投老江湖之感,〔西平樂〕一序有烈士暮年之悲耳。敘而不議,按而不斷,其以此乎?此求諸詞外而可揣擬也。其忍耐心情既度絕凡流矣,能事之多亦不可測也。

或曰,“此一點脂痕粉漬其奈之何?”曰終無奈何也。其可揣測乎?曰可,可於清真詞中求之。簾烘淚雨幹,酒壓愁城破。冰壺防飲渴,培殘火。朱消粉退,絕勝新梳裹。不是寒宵短,日上三竿,人猶要同臥。如今多病,寂寞章台左。黃昏風弄雪,門深鎖。蘭房密愛,萬種思量過。也須知有我。著甚情,但你忘了人嗬。(〔滿路花〕)“簾烘”一句即“小窗”、“帳中”也,“酒壓”一句即“酒香未斷”也,“朱消”兩句即“殘朱宿粉雲鬟亂”也,“不是寒宵短”三句即“弄明未遍”、“錦衾溫”、“待起難舍拚,任日炙畫欄暖”也。一題兩作,彼詞整整添了“過變”以下,而不覺其多,此詞分明少了一段,而不覺其少。反之,剪取半江春水,竟似歇後語矣,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哉。譬如鳧脛鶴膝,修短雖殊,而其秉賦自然初無二致。然與其謂為天開文運,毋寧謂為大匠之規矩也。何則?若無甘苦疾徐之感自赴腕下,塵世豈真有淨等我們來抄之文章乎?

此第以長短言也,再進而辨其體性。“令”以韻味勝,一涉議論,不知減卻多少韻味,故議論縱佳,猶或不償所失。慢詞則院宇深弘,波瀾壯闊,若毫無議論便難得完篇;完篇矣,亦似不曾過得癮。考之“詩”義,慢詞左說右說,似乎是比興而每近於賦,許多筆隻是一筆,意盡辭中而辭勝於意。令詞一筆直下,什麼也不說,似乎是賦,而最近此興,一點淡墨,四圍皆到,意在辭外,勝於辭也。斯二者特其一例耳,兩兩參照而情可見矣。但緣彼詞之為回憶判此詞之亦然,則又大可不必,即使真能斷定其確為回憶不為其他,又奚益於文心之了悟哉。清真又何嚐歇後,故曰“不必”也。

惟以〔滿路花〕詞中意及其在汲古閣本之標題(《冬情》),足證〔鳳來朝〕所未及詳之節候,辨殘年新歲於幾希,亦未為全無益耳。雖成前說,大非本懷。彼殘年也罷,新歲也罷,作者既不曾言,其必無涉於詞旨也可知,奈何苦苦見追。好事者為之,賞心勿道也。

蝶戀花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幹橫鬥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一疊起首三句是由離人枕上所聞,寫曙色欲破之景,妙在全從聽得(“月皎驚烏棲不定”之原因,著重仍在烏啼,不在月色也),為下文“喚起兩眸”張本。烏啼、殘漏、轆轤皆驚夢之聲也。下兩句實寫枕上別情,“喚起”一句能將淒婉之情懷,驚怯之意態曲曲繪出。美成寫離別之細膩熨帖,每於此等處見之。此句實是寫乍聞聲而驚醒。乍醒之眼應曰朦朧,而彼反曰“清炯炯”者,正見其細膩熨帖之至也。若夜來甜睡早被驚覺,則惺忪乃是意態之當然,今既寫離人,而仍用此描寫,則似小失之矣。美成〔早梅芳〕曰:“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可與此句互相發明。此處妙在言近旨遠,明寫的是黎明枕上,而實已包孕一夜之淒迷情況。隻一句,個中人之別恨已呼之欲出。“淚花”一句另是一層,與“喚起”非一事。讀者勿疑,試著眼於一“冷”字,便知吾言不誣。紅綿為裝枕之物,若疏疏熱淚亦隻能微沾枕函而已,決不至濕及枕內之紅綿,且不至於冷也。

今既曰“紅綿冷”,則淚痕之交午,及別語之纏綿,可想知矣。故“喚起”一句為乍醒之況,“淚花”一句為將起之況,程敘分明。兩句中又包孕無數之別情在內,作一句讀下,殆非善讀者。離人至此,雖欲戀此枕衾,已至萬無可再戀之時分,於是不得不起而就道矣,在此逗入下片,“執手”三句已起矣,由房闥而庭院矣,“樓上”兩句已去矣,由庭除而途路矣。上極其委婉紆徐,下極其飄忽駿快,寫“將別”時之留戀,“別”時之匆促,調與意會,情與詞兼矣。末兩句上寫空閨,下寫野景,一筆而兩麵俱徹,閨中人天涯之思有非言說所能盡者,“一聲村落雞”,飛卿〔更漏子〕結句,此易一為多耳。清真善用前人絕構,略加點染,便有味外味,今人輒曰創造如何,因襲如何,半耳食之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