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一名〔醉桃源〕)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雲雁綾。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情黯黯,悶騰騰。
身如秋後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冬衣”兩句,花紋顏色並妙。嚐謂《花間》所寫為古典之美人,清真所寫為較近代之美人,《花間》美人如仕女圖,而清真詞中之美人卻仿佛活的。因為這話怕不容易說得好,一時亦未必有人愛理會它,長懷此意,也偶然凝想而已。北宋令詞往往有此等佳處,如賀鑄《東山詞》,又不獨清真如此。陳亦峰所謂“美成小令以警動勝,視飛卿色澤較淡,意態卻濃”是也。
您看,多地道、真實、漂亮的打扮,而不是無文理不成片段,古典的罨畫的眩耀。
遠山青者,黛色。《片玉集》三,〔少年遊〕下陳注:“趙合德為薄眉,號遠山黛,乃晴明遠山之色也。”那多好!至少不輸“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也。秋日多晴明,秋山向晚青,學眉彎於鏡裏,雅致語有若恒言,而聞深閣之裁剪,則常情猶堪獨劭也。如天際彩雲,舒卷無心,疑境疑情,轉幻轉豔,又不獨以顏色花樣破美人之涕淚,起俗士之妄想已也。
“初染”者,新衣也。飛卿曰:“新貼繡羅襦。”雖鏡裏蛾眉歡戚不同,而愛好出之天然,亦殆無二致。“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固另是一說,而君獨不聞幽蘭空穀之喻乎。說到“雙絲雲雁綾”不由得想起《紅樓夢》來。我們每奇怪那書上的美人兒常穿綾襖,綾的坎肩兒。“雙絲”,言其致密也;“雲雁”,其花紋然也。這雖不錯,卻殊不止此。飛卿又曰:“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即此詞藍本。同一雁也,彼以金線刺繡,此乃織就的花綾耳。其用雁何也,同用雁又何也,豈偶然耶,抑以雲外山河,惟憑雁足,空閨寂冷,盼個人人乎。觀彼上文曰,“故人萬裏關山隔”,此則曰“冬衣初染遠山青”,豈非文家一定之局乎。局雖前定,而文境不必盡同。彼篇陳說本事,取塗較直。此則遠山之色,雲雁之紋,似皆瑣筆纖描,不複因緣情事,而雅淡妝梳疑見其畫,明膏沐如見其人,閑中著色,斯已奇矣,更蹙關山以紋繡,而思遠道於爐煙,此猶恨綺愁羅,縫作上清衣袂也。飛卿於“新貼繡羅襦”下接“雙雙金鷓鴣”,亦此意耳。更推而遠之,無非“關關雎鳩”,村夫子見識不過如此。蓋此邦文藝,由來已久,論其法度,前修有作幾無不具,而來者實難,徒展轉因仍,終難脫其圈套,“千古文章一大偷”,“遞相祖述複先誰”既慨乎其言之矣,若豪傑之士奮乎百世之下,又不可以一概論耳。或以因襲多於創造病清真,殆非真賞。
僅讀此兩句,似有脂光粉潔的美人盈盈欲下,而讀至“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則又不然,原來即上引溫助教之“淚痕沾繡衣”,唯以兩句化為四句耳。飛卿輕雋,猶存古意,美成重拙,一似宣、政間之時裝也。於淚眼婆娑裏,兀自看金雁一雙在那邊要飛,果然嫵媚得可憐,而一件才下剪的新衣服弄得啼痕狼藉,而淚複成冰,簡直有點兒狼狽,尤為無依可傷。寒宵淒厲於柔弱畸零不遑假借,自覺“天寒翠袖薄”之“薄”字,老杜尚為伊之佳人留得一些身分也。此之謂古意。
過片承上。“身如秋後蠅”句,吾友廢名下一逗號,此用句號。因為我向來讀到這兒總這麼一頓,不蟬連而下的。此五字妙喻天然,輕輕讀過,即妙。襲故彌新固清真之長技,似宜多說以期無負前人,然而驪頷之珠已被伊人先得廢名有短文名《蠅》,茲節錄杜甫詩“況乃秋後轉多蠅”,我們誰都覺得這些蠅兒可惡。若女兒自己覺得自己悶得很,自己覺得那兒也不是安身的地方,行不得,坐不得,在離別之後理應有此人情,於是自己情願自己變做蒼蠅,跟著郎的馬兒跑,此時大約拿鞭子揮也揮不去,而自己也理應知道不該逐這匹馬矣。因了這個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兒的個性都表現出來了,看起來那麼鬧哄哄似的,實在閨中之情寫得寂寞不過,同時路上這匹馬兒也寫得好,寫得安靜不過,在寂寞的閨中矣,讀者有會,當可自喻,而無待於絮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