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轉折之詞曰:“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到了秋天,蒼蠅老是懶洋洋的,南窗晴日,偶一瞥見,有時落在書上,用手一捏軟軟的感覺,“在這兒了”,不必滿屋子找蠅拍,提心吊膽地去打,如豐子愷君呼之為暗殺者。以之喻他,彌見苦心,局中人以之自喻,趣卑而情深也。然而忽教伊逐郎馬而行,則千裏萬裏且猶行所無事,而況於幾席之間乎。廢名求其立喻之要點,側重“黏”字,今則兼明全章之旨,不得不把一意分作兩層。這麼這麼,淹煎無那,假如那麼樣呢,立刻身輕體快,初不必相形相對,而情見乎詞矣。夫隨郎馬者,以文意言之,當然還是蠅。
廢名之用逗號本不誤也。今改用句號者,豈不以既附驥尾而致千裏,則其前程遠大,自不可以咫尺限,亦不必再以蒼蠅觀乎。反正有郎馬在也,則其不知有天涯亦宜。善言女子之懷,當無如清真矣。然則秋蠅一喻,信為警策,如廢名說:“看起來文學裏沒有可回避的字句,隻看你會寫不會寫,看你的人品是高還是下。若敢於將女子與蒼蠅同日而語之,天下物事蓋無有不可入詩者矣。”是為通論也。
夫秋蠅之於一室,凜乎其未可逾也,苟逐郎馬而之天涯,則天涯且不能限之矣。夫一室天涯之近遠,人人知之,一室且不能逾,獨能逾天涯乎。今雲爾者,於情若悖,其理無差。何則?如彼雲雲固通論也,而以閨閣言之,亦未必為甚通。何則?閨中人固雖不能逾一室,而獨若能逾天涯者也。天涯之於女子,甚遠也,郎馬之於女子,甚近也,甚遠者恝,甚近者昵,恝不相妨,昵則徑隨之去矣。蓋其心中眼中之困苦艱難萃於一室,而獨不在於天涯也。餘曾有句雲:“玉梯幾尺須回步,說甚天涯行路難。”彼初不知見天涯,更何有於行路之難乎?若曰雖不知不見也,然而可想,此難良佳。試問此想,得耶不得耶?不得斯無想已,想像之而得之,則亦歸而包錐付之郎馬已耳。不知艱難,一廂情願,寫女子之善懷,蓋有如此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不知所終,而終歸於柔厚。夫其獨詣之妙,不當以形跡論,已暗奪前人之席,兼服來者之心,豈述而不作之謂乎。筆窮心之所之,吾心不得不隨彼筆而往矣。自省鄙言都成冗贅,悔其少作,無可如何,既已寫出不妨大家看看。若雲得作者之意,則世人各有心眼,豈可欺乎。
阮郎歸
菖蒲葉老水平沙。臨流蘇小家。畫欄曲徑宛秋蛇。金英垂露華。燒蜜炬,引蓮娃。
酒香醺臉霞。再來重約日西斜。倚門聽暮鴉。
此詞有三奇,一章法之奇,二句法之奇,三意境之妙。調凡八句,以四句寫景,兩句記豔(過片三三句法,即破七字句為二,以樂拍言隻是一句,連“酒香醺臉霞”為兩句),似乎明白,然憶之與想,真之與幻,今之與昔,鹹不辨也,全為虛宕之筆,得末兩句叫破之,此章法陡變之奇也。夫以上片寫景,留出下文轉環,方有回旋之地。今則不然,閑閑迤邐行來,無言荏染,有意延俄,直至四句之多,始以銀台掛蠟,捧出吳娃,著一“引”字,抵得“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姿態全出矣。嬌女麗矜,不僅嬌羞無那。起首至“臉霞”此三十五字一種境界,宜為一句,而下之七字卻分三段,“再來”是一,“重約”是二,“日西斜”三也。合結尾言,實為跨句格,“日西斜”與“倚門聽暮鴉”宜為一句,皆實景也。此句法繁簡互用,分合變幻之奇也。夫再來必緣重約,似不待言者。然此約,何約也?
〔補注〕“試花桃樹”,明田藝蘅《香宇詩談》:“今花始開曰試花。張司業《新桃行》:‘植之三年餘,今夏初試花。’”
“前度劉郎重到”,賀鑄《東山詞》在清真前,其〔漁家傲〕曰:“前度劉郎應老矣。”故係因襲舊語也。本事原出《神仙記》,劉阮入天台遇仙,而詞中所謂劉郎者實兼借用唐詩,陳注引《劉禹錫集》是也,但不詳耳,茲錄《全唐詩話》於左: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君子雲:“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再遊玄都觀絕句並序雲:“予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誌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複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蕩然無複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遊,時太和二年三月也。”詩雲:“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