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詞為清真中年之作,氣恬韻穆,色雅音和,萃眾美於一篇,會聲辭而兩得,在本集固無第二首,求之兩宋亦罕見其儔。如東坡之“大江東去”,超妙過之,而厚意差遜,蓋稍近率,惟屯田之〔八聲甘州〕有異曲同工之妙,駿快有餘,沉鬱亦微減耳。

得力在寫景。起筆以下,語語含情,遲暮漂零,寄響弦外,而鳶飛水逝複藉無情回映,神味尤遠。稍一頓挫,即入過片,有水到成渠之樂。錄諸家評已探驪珠,閏丈指點更為清切,讀者當潛心玩索,勿負前人度盡金針之意也。

齊天樂

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歎重拂羅,頓疏花簟。(譚密點。)尚有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評〕情景融會無間,悲秋絕調也。諸評均是,猶多未盡之意,夏標深穩止見大凡,譚舉章法未明勝詣。茲謂領起已全題在握,聞深閨刀尺之音而逆旅之無聊如畫。“雲窗”句略逗,瞬易花簟以羅茵,是一己且有炎涼之感矣,特用重筆,所以可歎也。隻夏日之囊猶在。不必囊,有囊亦不必聚螢,姑如此說耳。其用典在虛實之間,耐人尋味。

“荊江”句有桑下三宿之意,譚曰:“應殊鄉。”亦是。夫台城、荊南,並屬殊方,而楚江暝宿,少年羈旅,秣陵秋老,跡委頹波,豈無今昔盛衰之異,唐詩所謂“無端更渡桑幹水,卻望並州是故鄉”者是也。故殘葉西風,更牽夙憶,京華塵夢,不必泥定渭水都也。思如剝蕉,而筆意隨之蹊徑俱化。“憑高”以下點染重陽,俯拾即是,玉田所謂不獨措詞精粹,又且見時節風物之感,陳氏以為此乃深知梅溪者,其實宋詞皆然,不獨梅溪也。結句用古入神,有烈士暮年之感,亦峰之言是也。

早梅芳近

花竹深,房櫳好。夜闃無人到。隔窗寒雨,向壁孤燈弄餘照。淚多羅袖重,意密鶯聲小。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去難留,話未了。早促登長道。風披宿霧,露洗初陽射林表。亂愁迷遠覽,苦語縈懷抱。謾回頭,更堪歸路杳。

下片可參閱《花間》載牛希濟〔生查子〕,牛詞“語已多,情未了”,即此首兩句也;“回首猶重道”,即“苦語縈懷抱”也;“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今以“亂愁迷遠覽”括之。然此論其淵源所自,與詞之勝場初無涉也。下片意境似遜上片之厚,而諦審之,正有逝水飛雲之感,其妙寓諸音節,上下兩片雖同,而上宜緩諷者,入下自須急讀,蓋氣韻流利,故聲情辭情之密合自不期其然而然者,豈唯知音,亦曰情深而已。察其關鍵則在結尾。下片雖一氣流走,至五字偶句亦漸緩,更有須特別慢讀者,末句是也。夫字句末也,詞之節拍既不可知,原不足以測音律之微,但即局於形跡,亦有略可意會者。茲假定其上下各四拍,疾徐不異,而上結以十字五五為句,下則八字三五句法,雖同隸一拍,字數減五之一,即音奏慢了五之一也。若尾文特宜曼歌,猶不與焉。結句既以減字故成為曼聲,於是其前半縱與上片之前半節奏同檢,而居疾徐相形之下不得不為促拍;申言之,拍數雖均,但上片是停勻的,下片由張而弛,故是欹側的;精密言之,拍無平側,音聲實有頓挫,豈非減字故耶。是字句固不足以盡音律,而亦可以推知一二也。觀清真此調另一首“繚牆深叢竹繞”作法全同,末句“路迢迢,恨滿千裏草”亦須慢讀,斯為顯證已。摹擬纖悉,示別緒之纏綿,抒寫諧鬯,見行蹤之飄忽,善察調情而能用之者,莫如清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