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蕊香
乳鴨池塘水暖。風緊柳花迎麵。午妝粉指印窗眼。曲裏長眉翠淺。問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
〔補注〕“午妝粉指印窗眼”，張《詞林紀事》引《野客叢書》曰：“或謂眉間為窗眼，謂以粉指印眉心耳。此說非無據，然直作窗牖之眼，亦似意遠，蓋婦人妝罷，以餘粉指印於窗牖之眼，自有閑雅之態，仆嚐至一庵舍，見窗壁間粉指無限，詰其所以，乃其主人嚐攜諸姬抵此。因思周詞意恐或然。”平按陳元龍此句未注，窗眼窗牖也，自無別解。眉心之說，雖說“此說非無據”，今未詳所本。唐張泌《青樓記》：“徐州張尚書妓女多涉獵，人有借其書者，往往粉指印於青編。”美成殆用此事，而稍變換耳。
〔評釋〕春意濃酣，其得力正在開首寫景，猶蘇詩“春江水暖鴨先知”也，其根柢出老杜鵝兒詩“鵝兒黃似酒”是也。變曉妝例語而特明午妝，下雲眉翠者，猶飛卿之“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也。
下片借燕子逗入，此種寫法屢見於本集，如〔風流子〕之“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應天長〕之“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皆是。如歐陽永叔之〔臨江仙〕：“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下雲：“水晶雙枕，傍有墮釵橫。”與本篇光景都同。更有易燕子之入為出者，如馮正中〔蝶戀花〕“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燕子雙飛去”是也。馮、歐皆先美成，固知此種表現法，亦已陳陳相因，未必為殊勝。
一篇之警策隻“寶釵”一句，而此一句之中，尤以三字為佳耳。將平仄問題擱開，試易“夢春遠”為“春夢遠”，顛倒一字而神味頓減，其故耐人思尋也。蓋嬌慵姿悅，以“夢”字揆之；所夢伊何，以“春”字括之，春夢何憑，“遠”字盡之；遂覺唐詩“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猶滯形跡也。又輿南唐詞之“細雨夢回雞塞遠”異曲同工，惟彼詞“遠”字蒙“雞塞”言，此“遠”字獨用，尤為渾成耳。長吟三複，庶會詞心。有簡故能盡，繁卻遺漏者，此可一例歟。結句日斜深院，閑靜光景，以題無剩義斯筆有餘妍也。
應天長寒食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正是夜堂無月，沉沉暗寒食。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載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此詞前半以景寓情，自敘不用直筆。後半層疊回憶，戛然而止，不再明應起句。點寒食景，多寫風雨，此卻先寫暖風晴霧，至“無月”句乃轉入陰雨，便覺搖曳多姿。“沉沉暗寒食”，暗字用樂天詩“無雨無風寒食夜，夜深猶立暗花前”，已明明是閉門苦寂情景，然絕不肯由正麵寫之，轉用“梁燕”句，顯得是由燕子眼中看出。“似笑我”，“似”字妙，既已閉門，是否愁寂，燕亦未能肯定也。尤妙在以下三句，亂紅飛過，滿地狼藉，是眼前景，卻將自己小院攤書情狀，嵌在中間，奇幻在“隔院”二字，亦從“閉門”生出。亂花既飛過牆來，我雖明明在此，而花之視我已成隔院也，小院芸香，亦隻有飛花曾見而已。後半全係回憶，用“長記”二字領起，“那回時”者，是遙遠之本事，於年年寒食之中最值得追憶之那一回也。“邂逅”用《毛詩》。“油壁”句用樂府《蘇小小》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已將其人之身分以及當日情事，完全扣定。“又見”句又是一回寒食，用唐韓詩，所以扣題。此距今雖遠，距“那回”則較近，故雖草迷前跡，然尚得載酒細尋。“市橋”三句，真景明白如畫，自己惘惘神情，在他人眼中看出，總不肯下一直筆也。即此煞住，神味無盡，見當時雖墜歡難拾，猶有蹤跡可尋，今則凡百都空，除寂居外，真無一可說也。情致纏綿，筆意蒼老，故不可及也。
滿江紅
此闋描寫纖瑣，措詞含蓄，既非以主體作詞，又不盡是代人言之。隻是泛擬閨，已覺春愁欲活。於晝影著一“移”字，便顯得緩慢之極。然後寫攬衣，寫披帷，寫睡足，無一不閑，無一不慢，想見春日遲遲，此睡足，真睡足也。臨鏡，用杜牧《阿房宮賦》“綠雲擾擾，梳曉鬟也”。“蝶粉”句陳注引李義山詩“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塗額藉蜂黃”。此則粉褪脂輕，枕痕如線，回映“睡足”一句，真是寫到十分。臨鏡既懶梳妝，背立畫欄，又豈有心去尋棋局乎？此句幾疑有趁韻之病矣。外情如此，內心可知。然於過片隻是略略訴說，重逢何日，固猶未卜也，在此如年長晝之間，固應有無限籌量，縈諸心曲。於中卻提出一事來，此“秦箏”兩句所由來也。秦箏不能自鳴，必有鳴之者，素手調弦，金閨集豔，紅樓十裏，多戀娉婷，無怪遊子之歸期難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