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情懷,隻此兩句,輕輕點過,抑何微婉。用一“想”字,雖疑其如此,尚未能定其如此,亦未肯定,且未忍定也。下兩句凝煉深穩,本篇主句,似寫眼前景,仍寓心中情。芳草連天,雖迷望眼,幸此一迷,而遠人近狀,乃如霧裏看花,遽難明了,亦好亦壞,可好可壞,大可希望是好也。此一字雖生出如許希望,而下句“成孤宿”之“成”字,則與此異曲同工,針對而發,乃決定眼前遭遇。無論遠望之中,有何幻景,薰香獨宿,眼前已命定如此也。蓋“迷”者惝恍之詞,而“成”者決定之語也。煉字至此,殆鄰絕詣。於是黯黯空閨,唯餘孤冷,憨嬉情事,百無可為,蝴蝶滿園,都無心撲,那有心情去尋棋局耶?然則以前“棋局”雲雲,直是心緒無聊,夢夢然走近棋局去耳。首尾兩結遙應,不必有意,而無可捉摸之閨情,即於中活現,似乎趁韻,又似乎不,神味最遠。僅以疏密論之,尚非真賞也。
解連環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信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解連環〕事見《戰國策》。始皇遺齊君王後玉連環,曰:齊多智也,解此環否?以示群臣,曰不知解。王後引椎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調名用“解連環”,意本此。夫連環者,千秋萬古,永無可分之理,解之惟有一法,曰,破而已矣。破之者誰,乃出於摻摻女手。清真此詞,借用此意,乃純寫情格。凡寫情者,如抽繭,如剝蕉,回環往複,一注於此,雖旁及景物,無非借寓,此篇是也。開首三句,文意自明,乃一篇之根。下即雲“信妙手、能解連環”,“信”字、“能”字妙,言除是妙手親椎,更有誰能解此纏綿固結之雙環乎?語氣似讚似羨,適見幽恨之深。連環尚且可解,世間更有何物堅牢,大抵盡如風之散、雨之收、霧之輕、雲之薄耳。此真心灰氣絕,大無可如何之境地也。“燕子樓”句,所以證實此意,以關盼盼為張建封守節不下燕子樓事,用一“空”字,便反映出今之燕子樓中,佳人已去,隻餘當日常弄之一床弦索,閑被暗塵封鎖而已。即當時手種紅藥,近當亦根葉全非,無複舊時光景。然無論如何換,如何移,我終記得分明,實是當時香泥親護,玉手相將,共同扶植者也。此而可移,何不可移,然亦終於移矣,足見“風散雨收”,良非虛語。
於心灰氣絕之餘,加此回憶兩層,其情愈苦,其怨彌深,而仍無所托也。下片從移根之紅藥,聯想到新生之杜若來。《楚辭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欲折芳馨,以遺所思。然而舟移岸曲,人在天角,雖欲尋蹤覓跡,其可得乎?是怨懷終不可托也。夫去亦可也,而竟去得如此幹脆,是當日之種種要約,紅密字,蕃錦回文,今我雖諸懷袖,曆曆分明,無非閑語閑言而已,不如一總燒卻之為得也。怨之極矣,此又一心灰氣絕之境也。“水驛春回”句陡轉見奇,情癡語也。猶之乎頻年潦倒之人,歲首忽有新生之意,以為或有佳運,隨此新年翩然來乎?事雖萬不可知,猶不得不姑作此想。“望寄我江南梅萼”者,隻要他肯寄,無不可寄者,以你雖已去,我固未走也。借用《荊州記》朋友投贈典故。然而真寄我以梅萼乎?未必然也,望之不得,明知其終不得,則唯有對花對酒,拚此有限年光,為伊淚落而已。寫情至此,可謂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矣。故此篇乃純寫情格也。篇中用盼盼事,又有“弦索”字樣,則此意中人,殆亦青樓之佳麗乎?
浪淘沙慢
晝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麵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惟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開首三句,略點別時景物。“南陌”、“東門”兩句,方位似乎迷離,實則“南陌”或係寫實,“東門”則用典,固絕不相妨耳。東門乃長安東門,用西漢疏廣設祖道供帳東都門外事。“脂車”用《左傳》“巾車脂轄”,言以脂塗車轄也。“拂麵垂楊”句用溫庭筠詩“楊柳千條拂麵絲”。“紅淚”句用唐官妓灼灼以輕綃聚紅淚故事。至“玉手親折”句,皆瑣瑣述別時情況。下以“念漢浦離鴻”兩句宕開,見得此別經時,信音久斷。著一“念”字,則以前記別況諸句,皆今日轆回腸,層層追憶者也。換頭用“情切”二字,直寫眼前心事,更無回互。“望中地遠天闊”以下,沉著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