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隨著音樂的發展而不得不變。長短參差的句法本不限於詞,古代的雜言亦是長短句;但詞中的長短句,它的本性是樂句,是配合旋律的,並非任意從心的自由詩。這就和詩中的雜言有些不同。當然,樂府古已有之,從發展來看,至少有下列兩種情形:
(一)音樂本身漸趨複雜;古代樂簡,近世樂繁。
(二)將“辭”(文詞)來配聲(工譜)也有疏密的不同,古代較疏,近世較密。這裏不能詳敘了。鄭振鐸先生說:詞和詩並不是子母的關係。詞是唐代可歌的新聲的總稱。這新聲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詩體來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萬難控禦一切的新聲。
他在下麵並引了清成肇《唐五代詞選自序》鄭書原作《七家詞選序》。戈載《宋七家詞選》中並無成序,蓋鄭誤記。承友人見告,今改正。中的話。我想這些都符合事實,不再申說了。
第三,就詩體本身來說,是否也有“窮則變”的情形呢?當然,唐詩以後還有宋、元、明、清以至近代的詩,決不能說“詩道窮矣”。——但詩歌到了唐代,卻有極盛難繼之勢,如陸遊說:唐自大中後,詩家日趣(通“趨”)淺薄,其間傑出者亦不複有前輩宏妙渾厚之作,久而自厭,然梏於俗尚不能拔出。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故曆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蓋天寶以後詩人常恨文不迨(似缺一“意”字),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於所短,則後世孰得而議。筆墨馳騁則一,能此而不能彼,未能以理推也明汲古閣覆宋本《花間集》陸遊跋之二。
他雖說“未能以理推”,實際上對於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和推陳出新的重要也已經約略看到了。詞的初起,確有一種明朗清爽的氣息,為詩國別開生麵。陸遊的話隻就《花間》一集說,還不夠全麵,然亦可見一斑。
這樣說來,詞的興起,自非偶然,而且就它的發展可能性來看,可以有更廣闊的前途,還應當有比它事實上的發展更加深長的意義。它不僅是“新聲”,而且應當是“新詩”。唐代一些詩文大家已有變古創新的企圖,且相當地實現了。詞出詩外,源頭雖若“濫觴”,本亦有發展為長江大河的可能,像詩一樣的浩瀚,而自“花間”以後,大都類似清溪曲澗,雖未嚐沒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動人流連,而壯闊的波濤終感其不足。在文學史上,詞便成為詩之餘,不管為五、七言之餘也罷,《三百篇》之餘也罷,反正隻是“餘”。但它為什麼是“餘”呢?並沒有什麼理由可言。這一點,前人早已說過見王易《詞曲史明義第一》“詩餘”一條引諸家;又見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三十一章,我卻認為他們估計得似乎還不大夠。以下從詞體的特點來談它應有的和已有的發展。
二詞的發展的方向
要談詞的發展,首先當明詞體的特點、優點,再看看是否已經發揮得足夠了。
當然,以詩的傳統而論,齊言體如四、五、七言盡有它的優點。從解放的角度來看“詩”,詞之後有曲,曲也有更多的優點。在這裏隻就詞言詞。就個人想到的說,以下列舉五條,恐怕還不完全。
(一)是各式各樣的,多變化的。假如把五、七言比做方或圓,那麼詞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作直線,詞便是曲線。它的格式:據萬樹《詞律》,為調六百六十,為體一千一百八十餘;清康熙《欽定詞譜》,調八百二十六,體二千三百零六。如說它有二千個格式,距事實大致不遠。這或者是後來發展的結果,詞的初起,未必有那麼多。也不會太少,如《宋史樂誌》稱“其急慢諸曲幾千數”。不過《樂誌》所稱,自指曲譜說,未必都有文辭罷了。
(二)是有彈性的。據上列數目字,“體”之於“調”,約為三比一。詞譜上每列著許多的“又一體”,使人目眩。三比一者,平均之數;以個別論,也有更多的,如柳永《樂章集》所錄“傾杯”一調即有七體之多。這些“又一體”,按其實際,或由字數的多少,或緣句逗的參差,也有用襯字的關係。詞中襯字,情形本與後來之曲相同。早年如敦煌發見的“曲子詞”就要多些,後來也未嚐沒有。以本書所錄,如滄海之一粟,也可以看到例如上卷敦煌曲子詞〔望江南〕第二句“遙望似一團銀”,本句五字,“似”字是襯。同卷歐陽炯〔江城子〕末兩句“如西子鏡,照江城”,當三三句法,“如”字是襯。中卷無名氏〔禦街行〕末句“那裏有人人無寐”,“那裏”二字是襯,已見中卷此詞注六引《詞譜》雲雲。不過一般不注襯字,因詞譜上照例不分正襯。如分正襯,自然不會有那麼多的“又一體”了。是否變化少了呢?不然。那應當更多。這看金、元以來的曲子就可以明白。換句話說,詞的彈性很大,實在可以超過譜上所載二千多個格式的,隻是早年的作者們已比較拘謹,後來因詞調失傳,後輩作者就更加拘謹了。好像填詞與作曲應當各自一工。其實按詞曲為樂府的本質來說,並看不出有這麼劃然區分的必要。詞也盡可以奔放馳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