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三)是有韻律的。這兩千多格式,雖表麵上令人頭暈眼花,卻不是毫無理由的。它大多數從配合音樂旋律來的。後人有些“自度腔”,或者不解音樂,出於杜撰,卻是極少數。早年“自度腔”每配合音譜,如薑白石的詞。因此好的詞牌,本身含著一種情感,所謂“調情”。盡管旋律節奏上的和諧與吟誦的和諧不就是一回事,也有仿佛不利於唇吻的,呼為“拗體”,但有些拗體,假如仔細吟味,拗折之中亦自饒和婉。這須分別觀之。所以這歌與誦的兩種和諧,雖其間有些距離,也不完全是兩回事。——話雖如此,自來談論這方麵的,以我所知,似都為片段,東鱗西爪,積極地發揮的少,係統地研究的更少。我們並不曾充分掌握、分析過這兩千多個詞調啊。

(四)它在最初是接近口語的。它用口語,亦用文言;有文言多一些的,有白話多一些的,也有二者並用的。語文參錯得相當調和,形式也比較適當。這個傳統,在後來的詞裏一直保存著。五、七言體所不能或不易表達的,在詞則多半能夠委曲詳盡地表達出來。它所以相當地興旺,為人們所喜愛,這也是原由之一。

(五)它在最初是相當地反映現實的。它是樂歌、徒歌(民歌),又是詩,作者不限於某一階層,大都是接近民間的知識分子寫的。題材又較廣泛。有些作品,藝術的意味、價值或者要差一些;但就傳達人民的情感這一角度來看,方向本是對的。

看上麵列舉的不能不算做詞的優點,經曆了漫長的時間,詞在數量上或質量上已大大的發展了。但是否已將這些特長發揮盡致了呢?恐怕還沒有。要談這問題,先當約略地探討一般發展的路徑,然後再回到個別方麵去。

一切事物的發展,本應當後起轉精或後來居上的,所謂“青出於藍而青於藍”。毫無疑問,文藝應當向著深處前進,這是它的主要方向;卻不僅僅如此,另一方麵是廣。“深”不必深奧,而是思想性或藝術性高。“廣”不必數量多,而是反映麵大。如從來論詩,有大家、名家之別。所謂“大家”者,廣而且深;所謂“名家”者,深而欠廣。一個好比蟠結千裏的大山,一個好比峭拔千尋的奇峰。在人們的感覺上,或者奇峰更高一些;若依海平實測,則大山的主峰,其高度每遠出奇峰之上。以突起而見高,不過是我們主觀上的錯覺罷了。且不但大家、名家有這樣的分別,即同是大家也有深廣的不同。如杜甫的詩深而且廣,李白的詩高妙不弱於杜,或仿佛過之,若以反映麵的廣狹而論,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

詞的發展本有兩條路線:

(一)廣而且深(廣深);

(二)深而不廣(狹深)。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裏,受著曆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廣而且深的道路,它到文士們手中便轉入狹深這一條路上去。因此就最早的詞的文學總集《花間》來看,即已開始走著狹深的道路。歐陽炯《花間集序》上說: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豔;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曲子詞”為詞的初名。“曲”者,聲音;“詞”者,文詞(即辭)。稱“曲子”者,“子”有“小”字義,蓋以別於大曲。這裏在原有的“曲子詞”上麵加上“詩客”二字,成為“詩客曲子詞”,如翻成白話,便是詩人們做的曲子詞,以別於民間的歌唱,這是非常明白的。歐陽炯《序》裏提出“南朝宮體”、“北裏倡風”的概括和“言之不文”、“秀而不實”的批評,像這樣有對立意味又不必合於事實的看法,可以說,詞在最初已走著一條狹路,此後曆南唐、兩宋未嚐沒有豪傑之士自製新篇,其風格、題材每軼出《花間》的範圍;但其為“詩客曲子詞”的性質卻沒有改變,亦不能發生有意識的變革。“花間”的潛勢力依然籠罩著千年的詞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