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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們試從個別方麵談,首先當提出敦煌曲子。敦煌寫本,最晚到北宋初年,卻無至道、鹹平以後的,這些曲子自皆為唐、五代的作品。舊傳唐、五代詞約有一千一百四十八首(見近人林大椿輯本《唐五代詞》),今又增加了一百六十二首。不但數量增多了,而且反映麵也增廣,如唐末農民起義等,這些在《花間集》裏就蹤影毫無。以作者而論,不限於文人詩客,則有“邊客遊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誌,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敘錄》。以調子而論,令、引、近、慢已完全了,如〔鳳歸雲〕、〔傾杯〕、〔內家嬌〕都是長調,則慢詞的興起遠在北宋以前。以題材而論,情形已如上述,“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亦根據王說),可破《花間集序》宮體、倡風之妄說。過去的看法,詞初起時,其體為小令,其詞為豔曲,就《花間》說來誠然如此,但《花間》已非詞的最初麵目了。因此這樣的說法是片麵的。

以文章來論,有些很差,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於《花間》溫、韋諸人之作,因其中亦雜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種清新活潑的氣息,為民歌所獨有。如本書上卷第一部分所錄,亦可見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綿綿不斷,表現在下列兩個方麵:

(一)民間仍然做著“曲子詞”。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見各書,《全宋詞》最末數卷(二九八至三卷)輯錄若幹首,如雖寫情戀,當時傳為暗示北宋末年動亂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引《複齋漫錄》:“宣和五年,初複九州,……都門盛唱小詞曰:喜則喜,得入手。愁則愁,不長久。忻則忻,我兩個廝守。怕則怕,人來破鬥。”,如寫南宋裏巷風俗的《歲時廣記》卷二十六錄失調名詞:“天上佳期,九衢燈月交輝,摩孩兒,鬥巧爭奇。戴短簷珠子帽,披小縷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斂手相宜。轉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愛後如癡,快輸錢,須要撲,不問歸遲。歸來猛醒,爭如我活底孩兒。”……反映麵依然相當廣泛。若說“花間”派盛行之後,敦煌曲子一派即風流頓盡了,這也未必盡然。

(二)所謂“名家”每另有一種白話詞,兼收在集子裏,如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周邦彥的《清真詞》都有少數純粹口語體的詞,我們讀起來卻比“正規”的詞還要難懂些。可見宋代不但一般社會上風尚如此,即專門名家亦複偶一用之。至於詞篇,於藻飾中雜用白話,一向如此,迄今未變,又不在話下了。陳鬱《藏一話腴》評周詞說:“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是雅俗並重,仍為詞的傳統,直到南宋,未嚐廢棄。

如上所說,“花間”諸詞家走著狹深的道路,對民間的詞不很讚成,實際上他們也依然部分繼承著這個傳統,不過將原來的豔體部分特別加大、加工而已。一般說來,思想性差,反映麵狹。

此後的發展也包括兩個方麵,舉重點來說:其一承著這傳統向前進展,在北宋為柳永、秦觀、周邦彥,在南宋為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等等;其二不受這傳統的拘束,有如李煜、蘇軾、辛棄疾等等。這不過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歸入哪一方麵的,如李清照、薑夔。這裏擬改變過去一般評述的方式,先從第二方麵談起。

“南唐”之變“花間”,變其作風不變其體,仍為令、引之類。如王國維關於馮延巳、李後主詞的評述,或不符史實,或估價奇高;但他認為南唐詞在“花間”範圍之外,堂廡特大,李後主的詞,溫、韋無此氣象如王國維《人間詞話》上:“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此皆推許太過,擬於不倫。又如:“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花間》結集時代較早,故不收南唐的詞,這裏的理由也是錯的。至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評價也還恰當,這些說法還是對的。南唐詞確推擴了“花間”的麵貌,而開北宋一代的風氣。

蘇東坡創作新詞,無論題材、風格都有大大的發展,而後來論者對他每有微詞,宋人即已如此。同時如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辭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能改齋漫錄》卷十六。稍晚如李清照說:“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邪?”若依我看來,東坡的寫法本是詞發展的正軌,他們認為變格、變調,實係顛倒。晁、李都說他不合律,這也是個問題。如不合律,則縱佳亦非曲子,話雖不錯,但何謂合律,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東坡的詞既非盡不可歌,他人的詞也未必盡可歌,可歌也未必盡合律,均屢見於記載。如周邦彥以“知音”獨步兩宋,而張炎仍說他有未諧音律處張炎《詞源》序:“美成負一代詞名,……而於音譜且間有未諧,可見其難矣。”,可見此事,專家意見紛歧,不適於做文藝批評的準則。至於後世,詞調亡逸,則其合律與否都無實際的意義,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論者猶於去上陰陽之辨,誠無謂也。因此東坡的詞在當日或者還有些問題,在今日就不成為問題了。胡寅說:“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汲古閣本《宋六十名家詞》錄《題酒邊詞》。這是詞的一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