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在《論詞》裏,主張協律;又曆評北宋諸家均有所不滿,而曰:“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誇大。現在我們看她的詞卻能夠相當地實行自己的理論,並非空談欺世。她擅長白描,善用口語,不艱深,也不庸俗,真所謂“別是一家”。可惜全集不存,現有的隻零星篇什而已。至於她在南渡以後雖多傷亂憂生之詞,反映麵尚覺未廣,這是身世所限,亦不足為病。
南宋的詞,自以辛棄疾為巨擘。向來蘇、辛並稱,但蘇、辛並非完全一路。東坡的詞如行雲流水,若不經意,而氣體高妙,在本集大體勻稱。稼軒的詞亂跑野馬,非無法度,奔放馳驟的極其奔放馳驟,細膩熨帖的又極其細膩熨帖,表麵上似乎不一致。周濟說他“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其所以慷慨悲歌,正因壯心未已,而本質上仍是溫婉,隻變其麵目使人不覺罷了。照這樣說來,骨子裏還是一貫的。稼軒詞篇什很廣,技巧很繁雜,南宋詞人追隨他的也很多,在詞的發展方麵,是一個很重要的作家。
薑夔的詞在南宋負高名,卻難得位置,評論也難得中肯。如宋末的張炎應該算是知道白石的了,他在《詞源》裏,說白石詞“清空”、“清虛”、“騷雅”,“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等等,似乎被他說著了,又似乎不曾,很覺得渺茫。白石與從前詞家的關係,過去評家的說法也不一致,有說他可比清真的黃N《花庵詞選》:“白石道人,……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有說他脫胎稼軒的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其實為什麼不許他自成一家呢?他有襲舊處,也有創新處,而主要的成績應當在創新方麵。沈義父《樂府指迷》說他“未免有生硬處”,雖似貶詞,所謂“生硬”已暗逗了這消息。他的詞,有個別反映了當時的現實,隻比稼軒要含蓄一些,曲折一些。他的創作理論,有變古的傾向,亦見於本集自序《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之二:“作詩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求與古人異,不若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說得也很精辟。
上麵約略評述的幾個詞家,都不受“花間”以來傳統的拘束。他們不必有意變古,而事實上已在創新。至於所謂正統派的詞家,自“花間”以來也不斷地進展著,並非沒有變化,卻走著與過去相似的道路。這裏隻重點地略說三人,在北宋為柳永、周邦彥,在南宋為吳文英。其他名家,不及一一列舉了。
柳永詞之於《花間》,在聲調、技巧方麵進展很大,如《花間》純為令曲,《樂章》慢詞獨多,此李清照所謂“變舊聲作新聲”也。柳詞多用俗語,長於鋪敘,局度開闊,也是它的特點。就其本質內容來說,卻不曾變,仍為情戀香豔之辭,綺靡且有甚於昔。集中亦有“雅詞”,隻占極少數,例如本書中卷所錄〔八聲甘州〕。
周邦彥詞,令、慢兼工,聲調方麵更大大的進展張炎《詞源》序:“美成諸人又複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為之,其曲遂繁。”雖後人評他的詞“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固有道著處,亦未必盡然此王國維說,見《人間詞話》上。但他在《清真先生遺事》裏,卻說“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可見王氏晚年已修改他的前說。周詞實為《花間》之後勁,近承秦、柳,下啟南宋,對後來詞家影響很大。
一般地說,南宋名家都祖《清真》而祧《花間》,尤以吳文英詞與周邦彥詞更為接近。宋代詞評家都說夢窗出於清真沈義父《樂府指迷》:“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尹煥《夢窗詞序》:“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天下之公言也。”,不僅反映麵窄小,藝術方麵亦有形式主義的傾向。如清真的綿密,夢窗轉為晦澀;清真的繁,夢窗轉為堆砌,都是變本加厲。全集中明快的詞占極少數。如仔細分析,則所謂“人不可曉”者亦自有脈絡可尋,但這樣的讀詞,未免使人為難了。說它為狹深的典型,當不為過。詞如按照這條路走去,越往前走便愈覺其黯淡,如清末詞人多學夢窗,就是不容易為一般讀者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