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還有很多的詞家,比較北宋更顯得繁雜而不平衡,有極粗糙的,有很工細的,有注重形式美的,也有連形式也不甚美的,不能一概而論。大體上反映時代的動亂,個人的苦悶,都比較鮮明,如本書下卷所錄可見一斑。不但辛棄疾、二劉(劉過、劉克莊)如此,薑夔如此,即吳文英、史達祖、周密、王沂孫、張炎亦未嚐不如此。有些詞人情緒之低沉,思想之頹墮,缺點自無可諱言;他們卻每通過典故、詞藻的掩飾,曲折地傳達眷懷家國的感情,這不能不說比之“花間”詞為深刻,也比北宋詞有較大的進展。
以上都是我個人的看法,拉雜草率,未必正確。所述各家,隻舉出若幹“點”,不能代表“麵”,或者隱約地可以看到連絡的“線”來。這“線”就表示出詞的發展的兩條方向。這非創見,過去詞論家、評家、選家都看到了這樣的事實。他們卻有“正變”之說,顯明的事例,如周濟《詞辨》之分為上下兩卷,以溫、韋等為正,蘇、辛等為變。這樣一來,非但說不出正當的理由,事實上恰好顛倒王國維《人間詞話》上:“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指李後主),可謂顛倒黑白矣。”。他們所謂“正”,以《花間》為標準而言,其實《花間》遠遠的不夠“正”。如陸遊說: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歎也哉!或者出於無聊故耶明汲古閣覆宋本《花間集》陸遊跋之一?
《花間集》如何可作為詞的標準呢!《花間》既不足為準,則正、變雲雲即屬無根。我們不必將正、變倒過來用,卻盡可以說,蘇、辛一路,本為詞的康莊大道,而非磽確小徑。說他們不夠倒是有的,說他們不對卻不然。如陳無己說: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後山詩話》。
“要非本色”,即使“極天下之工”也還是不成,這樣的說法已很勉強;何況所謂“本色”無非指“花間”、柳七之類非真正的本色。本色蓋非他,即詞的本來麵目,如今傳唐人“曲子”近之。它的反映麵廣闊,豈不能包後來蘇、辛諸詞在內?因此,過去的變化,其病不在於軼出範圍,相反的在於還不夠廣闊。
詞的本色是健康的,它的發展應當更大,成就應當更高。其所以受到限製,主要的關鍵在於思想;其次,形式方麵也未能充分利用。以曆史的觀點,我們自然不能多責備前人。過去的各種詩型,這裏所說的“曲子詞”以外,尚有散曲、民歌等等,都有成為廣義新詩中一體的希望。即五、七言體也未嚐僵化。它們還能發揮較大的作用,來表現更豐富的革命生活。其如何實現,有待於現代風流人物的努力了。
北京民間的詞
詞是唐朝民間的樂調,它的作風本有兩點,香豔和俚俗。轉到了封建統治階級所謂士大夫的手裏,卻漸漸地改變作風,性欲戀愛的抒寫保存著,俚俗的成分卻減少了,趨向於所謂雅化,甚至於名家的詞稍近口語化一點,亦遭人批評。如張炎評周美成的詞:耆卿(柳)、伯可(康)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如“為伊淚落”,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減容光”,如“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晌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詞源》卷下)他這議論是很錯誤的。所謂“澆風”即詞的本色,“淳厚”反是變態,他卻顛倒地說了,使人迷惑。沈伯時《樂府指迷》也說:“如‘怎’字、‘恁’字、‘柰’字、‘這’字、‘你’字之類,雖是詞家語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為什麼不可多用,他亦沒有說出理由來,我想不過“雅”的觀念在那裏作梗罷了。
文人雖抱著這樣保守的觀念,但社會上並不理會這一套。在這兒,似乎有一個錯誤的觀念必須校正的。錯誤的來源,因為詞已亡了,所存的隻是詞集,而詞集多出於文人的手裏。嚴格說來,我們所講說評論的,隻是文人的詞,不是“詞”。真的詞論必須能詮明詞的流行的實在情形,即包括了民間的詞,不經著錄的作品。這自然極端困難的,既作品不經著錄,材料當然不夠。本文隻能就我近來所得的一點材料稍微談一談,希望大家指教,做進一步的研討。
我們先從晚唐說起,這個情形見於《花間集序》。《花間》的結集是糾合一些文人的作品,希望來替代那時民間流行著的歌唱的。所以歐陽炯他說:“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這話道盡了隋、唐以來詞的實在情況。平心論之,那些民間作品,水準不高,“不文”(沒有文采)、“不實”(沒有好的內容)的毛病也是有的。《花間集》的用途,序上也明白地寫著道:“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翻成白話,就是這些姑娘們不唱舊日伶工的曲子,卻改唱老爺們的新曲子,讓老爺們在宴會的時節哈哈一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