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至於民間的情形怎樣呢?依我看,那些大人老爺欽定的辦法他們並不大理會。此“花間”稍晚的是南唐。南唐的曲子相公名叫馮延巳。大家都知道他在詞史上的地位很高,況且他是中主李的宰相,職分也很大,不過他的很好的詞唱著唱著,即被所謂俗子們改得一塌糊塗。請看下列一段可笑的記載(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南唐宰相馮延巳有樂府一章,名《長命女》雲:“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依我們看,這也算很通俗了,不過,還不成。其後有以其詞意改為〔雨中花〕雲:“我有五重深深願:第一願且圖久遠;二願恰如雕梁雙燕,歲歲得長相見;三願薄情相顧戀;第四願永不分散;五願奴哥收因結果,做個大宅院。”
吳曾慨歎著說:味馮公之詞,典雅豐容,雖置在古樂府,可以無愧。一遭俗子竄易,不惟句意重複,而鄙惡甚矣。
我們且不批評竄改得對不對,但遭人竄改總是事實。文人作品跟民間趣味,往往格格不相入的。
大概除因文字艱深,不易被人欣賞外,作品之被改變更有兩個原故:
(一)難得合律;
(二)時時改行新的唱法。所以沈伯時說:古曲譜多有異同,至一腔有兩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長短不等者,蓋被教師改換,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輩隻當以古雅為主,如有嘌唱之腔不必作。
所謂“嘌唱”,就是現在的花腔。詞之所以有許多又一體又一體者,原故在此。至於難得合律,沈說得更明白: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賺”是南宋初年的流行歌曲,見《事林廣記》、《夢粱錄》、《武林舊事》等書,參看《宋元戲曲史》六十一頁至六十五頁。所作,隻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秋。
這才是唐、宋以來詞的傳唱的實在情形。張炎《詞源》於引了周美成的〔解語花〕賦元夕、史邦卿的〔東風第一枝〕賦立春、〔喜遷鶯〕賦元夕詞以後接著說: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則絕無歌者。至如李易安〔永遇樂〕雲:“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此詞亦自不惡,而以俚詞歌於坐花醉月之際,似乎擊缶韶外“擊缶韶外”。缶是瓦器,擊以和歌,是很粗俗的。韶是最古典的優美的音樂,孔子聽了著迷,連肉也不想吃了。翻作白話:“奏簫韶的時候,在旁邊敲破瓦罐。”
良可歎也。
老實說,這些詞不一定太雕琢、艱深、晦澀,譬如上邊所引李易安詞句實在很漂亮的,不過老百姓們不唱,亦無可如何。《花間集》以來詞的“雅化”、“詩化”、“文人化”的運動在文學史上或者有相當的成功,但在詞的演唱方麵,簡直可算大大的失敗。拿事實對照起來是個大大的嘲諷。自然,詞人的名著也有傳唱的,不過隻限於少數罷了文人詞的傳唱,有兩個情形:
(一)當時叫伶工們唱,那不得不遵命,唱過當然算了。如東坡作〔戚氏〕詞,用《穆天子傳山海經》事,當筵隨聲填寫,一時喧為美談。但我很懷疑這詞會真在社會上流傳。
(二)自然而然的傳唱。如元《樵隱筆錄》雲:“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這才是真的流傳。直至宋亡後入元代,清真詞還偶被妓女們唱著,當然這已近似《廣陵散》了。
所以我們大學裏講授的詞史隻是女人詞的曆史,而不是真的、活的詞史。
那些民間詞的價值更不容易評定,況且材料又這樣子的缺少。曆來做詞話、詞論的人,照例以“俚鄙”二字抹殺了他們,那不公平是不消說的。即如上引所謂遭俗子竄改的馮正中詞,重複雖然是病,末句卻寫出妓女們的心理,比馮相公的官派三願實在更要有意思些。下邊更引兩首民間的詞:首是龍舒人阮閎休〔洞仙歌〕贈官伎趙佛奴:趙家姊妹,合在昭陽殿,因甚人間有飛燕。見伊底,盡道獨步江南,便江北也何曾慣見。惜伊情性,不解嗔人,長帶桃花笑時臉。向尊前酒底,得見些時,似恁地好,能得幾回細看。待不眨眼兒覷著伊,將眨眼底工夫看幾遍。
吳曾引了這首詞,並說:“阮他詞皆此類。”這個人是專做白話詞的,可惜流傳得很少。這〔洞仙歌〕的確不壞,特別結尾兩長句(〔洞仙歌〕調中最難做的部分)做得很活潑哩。
還有一首近乎童謠,表現時代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引《複齋漫錄》:鄧肅謂餘言:“宣和五年,初複九州,天下共慶,而識者憂之也。都門盛唱小詞曰:‘喜則喜,得入手。愁則愁,不長久。忻則忻,我兩個廝守。怕則怕,人來破鬥。’雖三尺之童,皆歌之,不知何謂也。七年,九州複陷,豈非不長久耶?郭藥師,契丹之帥也,我用以守疆,啟敵國禍者郭耳,非破鬥之驗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