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知道什麼詞牌名,可見當時詞的流傳,非常廣泛,不一定限於詞譜上所載的調名。這首詞裏反映那時“國難”情形的嚴重,民間的識見遠過於廟堂,這都值得我們深思的。這些詞抒寫比較自由,取材比較廣博,口語的活潑尤為他們最大的特色。
原來詞用白話,有兩種情形:
(一)用普通話;
(二)用方言。雅言、俗語這個分別恐怕自古以來就有的。如上文引沈伯時所舉“怎”、“恁”、“柰”、“這”、“你”等字,都是普通話,現在的國語。張炎引周美成的詞句,如“為伊淚落”等等亦同。這個我們叫它為詞的白話成分。但是,詞另有它的土話方言成分,這不但真的民間詞每每如此,即文人詞集中亦往往有之。如上文所引“人來破鬥”、“破鬥”便是當時的土話,詞人集中如黃山穀、秦少遊、周美成也都有用當時土話做詞,我們現在不大懂得。也有特別用某處的方言的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二:“楊炎正〔桃源憶故人〕詞有句雲‘眯呷了些來酒’,又〔柳梢青〕雲‘捧杯更著眯唱’”,皆江西土語,猶言隨意也。不同卷引:“南宋人林外〔洞仙歌〕詞,以‘鎖’與‘老’、‘嘵’等字葉韻,孝宗知其為閩人。”這兩例稍不同,一用土語,其一本是文言,不過用福建的土音來讀罷了。
我們從這裏不但可以了解詞的流行的實況,並且知宋詞、元曲實在不曾隔斷。李調元《雨村詞話》有這麼一段:宋人多以曲調為詞調,如用十個你之類是也。石孝友〔惜多嬌〕雲:“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的你,把一心十分向你。盡他們劣心腸偏有你。共你。撇下人隻為個你。宿世冤家,百忙裏方知你。沒前程,阿誰似你。壞卻才名,到如今都因你。是你。我也沒星兒恨你。”
通首以十個你押韻,即所謂“福唐體”。元曲跟宋詞並不必是兩個做法,不過詞的一部分先完成了它的文人化的過程,在文學史上好像分道揚鑣,各有千秋,我走我的陽關路,你走你的獨木橋,從真實的社會狀況看去,同為近代的樂府,原不曾分家,詞這樣寫,曲還是這般寫的。所以從這觀點,可以打通詞曲的界限。我的意思當然也不是說他們沒有分別,隻是說自然的聯係並不曾隔絕罷了。
民間的詞,範圍非常廣博,可惜我們知道得實在太少。除掉詞集裏一些材料比較容易看到外,其他多半在詞話、筆記、雜書裏,得有耐煩去找。至於宋、元以來土話方言的解釋當然更困難了。引錄每不附解釋,即偶附說解也不見得靠得住嗬。所以這個研究工作也很艱難的,不過,卻很有意思。若能夠用上新觀點來研究自然可以有更多的發見,給詞史以一個新生的麵貌。
一九五年七月十日
讀《雲謠集雜曲子》〔鳳歸雲〕劄記
近得讀王重民先生所編的《敦煌曲子詞集》,中卷有《雲謠集雜曲子》,多為昔年《村叢書》所未收,諸家校語極精,間或亦有和鄙見不同處。姑就〔鳳歸雲〕四首略說如下:第一首王書有“月下愁聽砧杵擬塞雁行”,不可句讀。村本作:“月下愁聽砧杵擬塞雁行。”朱校記曰:“原本下未有空格,從況周頤校。”四字成句,與次首“不憚崎嶇”同,況校是。但“月下愁聽砧杵擬”,仍不可解。校記雲:“董校,‘擬’疑誤。”董說固是,卻未說何字之誤。看王本首附影印一頁,恐非“擬”字,乃“徹”字或“撤”亦難說,但總之當作“徹”。“月下愁聽砧杵徹,塞雁行。”假定缺文是“成”字,便完全可通。句法亦跟第二首相合。
第二首村本作:“修得為君書……想得為君貪苦戰。”王本作:“修得君書……想得為君貪苦戰。”兩本相校,上差一“為”字。王注雲:“乙卷得下有‘為’字。”是王本以為衍文,故不采用。按:“修得君書”,文義很順;“修得為君書”,很不通,則王本似乎對了。仔細想來,便知其中很有問題。依照王本,上一“君”,作“你”字解,指她的情人;下一“君”字,君王之“君”。同一個字,且在一行之中作兩樣解釋,可疑之點一。“為了君王而苦戰”,下一“為”字當讀去聲。而上一“為”字,以“君”字已作“你”解,譬如說,“我寫信給你”,卻不能說“我寫為你的信給你”,所以認為衍文。究竟是否這樣?可疑之點二。
按朱本無說,王本兩“君”字異釋,雖頗不同,卻有一點相同的,即不知“君”字錯了。至於這兩個“為君”,既不該異說,亦無衍文。“君”皆“軍”之誤。“為軍”,從軍的人,仿佛武家坡的王寶釧說薛平貴。既當了兵,便不得不苦戰,正如杜甫所謂“被驅不異犬與雞”,他並非為了忠於君王方才苦戰的。村本不刪第一“為”字,自最審慎,這還是可以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