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這詞的來源是不確定的。王琦注說:宋黃玉林《絕妙詞選》以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然考古本《太白集》中,缺此二首,蕭本乃有之,其真贗誠未易定決,《筆叢》所辯,未為無見,至謂其出自《草堂詩餘》之偽題,則非也。蓋〔菩薩蠻〕一詞,自北宋時,已傳為太白之作矣。
王說大體尚妥。北宋時已有此種傳說,事實上雖不算錯,如《尊前集》錄李白詞十二首,其中即有這首〔菩薩蠻〕《尊前集》李白詞十二首的目錄:〔連理枝〕〔清平樂〕五〔菩薩蠻〕三〔清平調〕三此集原本雖有北宋人編輯之說,今傳毛本卻是據明顧梧芳重刊。《村叢書》用明人抄本,也跟毛本差不多。(見朱孝臧校記和跋。)十二首中明顯地雜以他人之作。如〔菩薩蠻〕第一首“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便是人所習知的韋莊名著。這《尊前集》是否接近原本,雖朱跋多肯定語,實在是可懷疑的。但黃N南宋時人,此文連類而下,似即引用了《絕妙詞選》的著錄,來證北宋時已傳為李白之作,卻不妥當。《花庵詞選》晚出不必說,即《尊前集》所收李白詞亦很淩亂,今本亦未必可靠。比它更早,更靠得住些的《花間集》非但不曾收李白的詞,歐陽炯的序上也不提起〔菩薩蠻〕、〔憶秦娥〕之類。他說: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製〔清平樂〕詞四首。
所指是否即今傳《清平調》三章尚不可知,但決非〔菩薩蠻〕、〔憶秦娥〕之類甚明白。
其另外一個傳說更是恍惚:此詞寫於鼎州滄水驛,不知何人所作,魏道輔(泰)見而愛之。後至長沙,得《古風集》於曾子宣內翰家,乃知李白所撰出《湘山野錄》,《曆代詩餘》卷一百一十一《詞話》引,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引《古今詩話》略同。
《古風集》不知如何,今亦不存。這跟後來的傳說,太白〔清平樂〕詞出呂鵬《遏雲集》,太白〔桂殿秋〕得之石刻,也不過“伯仲之間”罷了。至於〔憶秦娥〕,並這類的傳說也沒有。
(二)從詞調的發展上看,李白做〔菩薩蠻〕之類的可能性很小。先說一般方麵,唐人樂府中長短句一體是後起的。且引宋人的記載:唐初歌辭,多是五言詩或七言詩,初無長短句。自中葉以後,至五代,漸變成長短句。及本朝,則盡為此體。(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竹枝》、《浪淘沙》、《拋球樂》、《楊柳枝》乃詩中絕句而定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調》詞三章皆絕句。(王灼《碧雞漫誌》卷一)這大概是事實,無論像〔菩薩蠻〕或像〔憶秦娥〕,這樣那樣形式的樂府都不易發生在開元、天寶之間。
再從〔菩薩蠻〕本調來看,王灼也說得很明白:菩薩蠻,《南部新書》及《杜陽編》雲:大中初,女蠻國入貢,危髻金冠,纓絡被體,號菩薩蠻隊,遂製此曲楊慎《藝林伐山》以“菩薩蠻”為西域婦髻。胡應麟《筆叢》卷二十一《藝林學山》駁之曰:“非專指婦髻也,且浮屠未有婦人為菩薩者(平按:此文亦小誤),女蠻國亦未必皆婦人,唐宣宗時來貢,因寫其事取此名,而後人以詞始太白,絕無謂,詳見別編。女蠻國者,蓋以妝飾類婦人,故名女蠻。使果皆女子,何能萬裏入貢唐朝乎?”,當時倡優李可及作菩薩蠻隊舞,文士亦往往聲其詞。大中乃宣宗紀號也。《北夢瑣言》雲: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假溫飛卿新撰密進之,戒以勿泄,而遽言於人,由是疏之。溫詞十四首載《花間集》今曲是也。李可及所製蓋止此。則其舞隊,不過如近世“傳踏”之類耳。
這話既見於唐人記載,殆屬可信,也分為兩部分:
(一)菩薩蠻隊舞的來源;
(二)唐宣宗和溫庭筠的一場糾葛。很顯明,這都是新腔搞的。若為大調熟腔,問題便不存在了。王灼更以為今《花間》所傳溫詞十四首就是他所作第一批,皇帝要搶他的貨色。這話當然有個折扣。但《花間集》已把較早的〔菩薩蠻〕收了進去,當是事實。如李太白亦有〔菩薩蠻〕之作,自無遺漏之理。
即使退一步,像後人所說沈雄《古今詩話詞辨》上卷引楊慎《丹鉛錄》曰:“開元時南詔入貢,危髻金冠,瓔珞被體,號菩薩蠻,因此製曲。”,時間是開元而非大中,入貢之國是南詔而非女蠻,似乎李太白可以做〔菩薩蠻〕了(他也不一定做,不過他可能做而已)。其實從詞調的發展,特別從音調跟文字的配合這一點來看,便知道並不這麼簡單的。以長短句體來協律,即所謂“填詞”,它的過程是逐漸的,緩慢的。聲詞的關係在這裏不及詳,且依前文說明。如所引《苕溪漁隱叢話》之文的後半段:今所存,止〔瑞鷓鴣〕、〔小秦王〕二闋,是七言八句詩,並七言絕句詩而已。〔瑞鷓鴣〕猶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須雜以盧聲乃可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