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明白的。雖同是詞調,一種聲詞不密合的齊言式,即詩式,叫舊體;一種密合的長短句式,叫新體。在苕溪漁隱的時候,舊體的詞調隻剩得〔瑞鷓鴣〕和〔小秦王〕了,而〔小秦王〕又必須雜以虛聲方才可歌。那麼,李太白的時候怎麼樣呢?可以想像得到。即是那時有了〔菩薩蠻〕或〔憶秦娥〕的曲調,而他會不會做像現在所傳平仄四換韻的〔菩薩蠻〕,句度參差的〔憶秦娥〕呢?我想也是不大會的。
再看前引《碧雞漫誌》卷一之例,王灼的話也很明白。李白做的《清平調》,就性質論,的確是詞非詩;就形式論卻像詩,不像後來句度參差的詞;所以他說:“詩中絕句定為歌曲。”即用他所舉的詞牌來說,如〔浪淘沙〕原是七言詩體,而南唐的長短句式便是後起。〔楊柳枝〕原是七言詩體,而《花間集》所收多三字句的另一體便是後起。從這些來推論,李白當時果真依著〔菩薩蠻〕的調子做了一首樂府(假定已有這曲調),我們今日看看,也不過是一首五言詩或七言詩罷了,正如〔柳枝詞〕,雖叫它做“詞”,我們都當作七言絕句讀是一樣的。
(三)從太白的生平來看,卻很難說了。說李白做過這些詞,果然沒有證據;說他不曾做呢,也同樣的沒有。然而曆來的人有主張太白做的,甚至於說非太白不可的,有主張非李白做的,各據一說。大約主張正麵的,偏重在李白跟詞曲的關係。他曾做過著名的《清平詞》三章,又他的絕句非常出名,而唐人樂府本以絕句為多。因有這些關係,講詞曲的人每喜歡把這兩首詞拉到李太白身上,說什麼“百代詞曲之祖”,“可關千古登臨之口”,從黃叔D到王靜庵都這麼說。認為不是李白做的,側重他跟古詩的關係和他平素對創作的主張,所謂“恥為鄭、衛之作”李陽冰《草堂集序》,見王琦注本《李集》卷三十一。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餘謂太白在當時直以風雅自任,即近體盛行,七言律鄙不肯為,寧屑事此。
因而牽連到評價上,便是:且二詞雖工麗而氣衰颯,於太白超然之致,不啻穹壤。(均見卷四十一,《莊嶽委談》下。)誰是誰非,不是片言可決,明代詩人本有複古一派,胡氏的說法自屬於這類。我以為李白即使有複古的主張,亦不必妨礙他作詞,安見其“鄙”,又安知其“不屑”。況且李白是否當真的主張複古也正有問題,已詳另文。再說,《花間集序》說詞之緣起,先李白,接著便是溫飛卿,唐代詩人中隻提出他兩個。就算他倆為詞曲之祖也未嚐不可以吧。明人主觀地、片麵地來作判斷是不妥當的。
但即使肯定李白跟詞曲創始的關係。也不必因之肯定〔菩薩蠻〕、〔憶秦娥〕跟李白的關係。如《清平調》三章,難道不可以算詞嗎?本文並非泛論詞曲的來源等等,不過試辨兩作之真偽而已。
上文多談〔菩薩蠻〕。這裏且說〔憶秦娥〕這詞牌,據傳說也在中唐才有沈雄《古今詩話詞辨》上卷引《樂府紀聞》曰:“相傳文宗宮妓沈翹翹……文宗選金吾秦誠聘之,出宮。誠後出使日本,翹翹製曲曰〔憶秦郎〕,即〔憶秦娥〕也。”按:此說亦姑備異聞,殊不可靠,既名〔憶秦郎〕,何以“即〔憶秦娥〕也”?
而且《尊前集》已龐雜地收了李白詞十二首,其中偏沒有這一首。所以它的屬於李白,可信程度更較〔菩薩蠻〕要差些。從它的內容卻反映了一些政治情況,跟李白的身世可比較一下。引劉熙載《藝概》的話: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足抵少陵《秋興》八首。想其情境,殆作於明皇西幸後乎。(《詞曲概》)其他如王昶《國朝詞綜敘》說:“太白之‘西風’二句,《黍離》‘行邁’之意。”張德瀛《詞徵》卷一:“如李太白‘漢家陵闕’,《兔爰》傷時也。”不論它像少陵的《秋興》,或《詩經》的《黍離》、《兔爰》,他們總以為是天寶後之作。考太白生平,據王琦注本所附年譜,太白自天寶三載以後即未再到長安,王琦所謂“計太白在長安不過三年”是也。〔憶秦娥〕一詞雖有“灞橋”、“樂遊原”、“鹹陽古道”等地名,而故宮禾黍西風,亦可出之想像。但考天寶至德之間,太白方浪跡江湖即入永王幕中,闖了一場大禍,隨後係獄流夜郎,在這種境況下還有那閑情別致創作新體詞,似不可信。
〔憶秦娥〕一詞是泛言或專指,即目或想像,又是否反映了唐代的動亂情形,有《黍離》、《兔爰》的意思,這些題外的話,不必多說了。詞境如何,於詞的真偽的考證上,本來用處不多;何況還所見不同,人持一說,或曰“衰颯”,或曰“悲壯”,或曰“淒婉流麗”,更覺無所適從。我們到底看不出這兩首詞跟李太白的生平有什麼密切的關係。
(四)從他方麵關係來看,我們先說它對於後來的影響。李白跟詞曲有淵源,上文說過,假如〔菩薩蠻〕、〔憶秦娥〕為太白所作,則對於詞的發展方麵,在中晚唐之間應有兩種影響可以看出:(甲)在調法上;(乙)在風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