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再就風格說,兩詞比起“金荃”、“花間”來另為一派,前人多已說過,試引劉熙載的話: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惟趨婉麗,至東坡始能複古。後世論詞者或轉以東坡為變調,不知晚唐五代乃變調也。(《藝概詞曲概》)太白的詞聲情悲壯,晚唐惟趨婉麗,嗣響寂然,已有點奇怪,或者還有可說;但何以直到蘇東坡遙遙易代之後始能複古,豈不是難於理解的事麼?這兩首形式內容都很新穎的詞,三百年中好比石沉大海一般,若謂出於太白之手,開、天之間,豈非也是費人索解的事。

以上說兩詞對唐五代詞的影響,明白一點等於說它沒有影響,或者影響很小。假如李太白作,在詞史上便好像一個謎。但這樣的說法,總不免寬泛籠統,現在就〔菩薩蠻〕的詞句裏摘出一點,說明它的因襲性。這個因襲之點,假如能夠成立,便可以幫助解決相傳李白所作詞的真偽問題。

請恕我說一些閑話作引子。我一向很喜歡這首〔菩薩蠻〕,但也說不出它好處在哪裏,譬如對於這“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兩句的“愁滋味”,直到讀了葉聖陶先生的《暮》才體會得更深一些。若問我的第一印象,哪一句哪兩句最好?那就是“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尤其是“寒山一帶傷心碧”一句,尤其“傷心碧”三字下得真好。

後來才知道像“傷心碧”這樣描寫,在另一個地方還有,而且這個地方非常惹人注目的。杜甫在閬州作的《滕王亭子》其中有一句:“清江錦(一作碧)石傷心麗。”

李、杜在這裏碰了頭,不但很有興味,而且值得我們思量。李不會襲杜,杜不會襲李,這是很明白的。兩人既不相襲,若說同時不謀而合,似乎很難相信有這樣的巧事。因而我們不得不假定有先有後。先的人影響後的,後的人承襲先的。那麼誰先誰後?誰影響誰?誰因襲誰?李、杜雖同時;但假李白可後於杜甫,假杜甫也可後於李白。李、杜雖不相襲;但假李白可能襲用杜句,假杜甫也可能襲用李詞。現在杜甫方麵既沒有問題;那問題要有,一定在李白方麵了。再具體一點說,杜甫的《滕王亭子》既然不會得假;那麼假的一定是李白的〔菩薩蠻〕了。

有了襲用杜句的嫌疑,似乎要影響〔菩薩蠻〕和它的作者的聲譽。其實,一點不。隻要不是李白,那就好辦。這個人生在李、杜之後。襲用杜詩的表現方法而青出於藍地更進了一步。——老實說,就句子論,“寒山一帶傷心碧”比“清江錦石傷心麗”還更好一些,況且以詩入詞是“花間”以來的詞人傳統。這實在無妨於它或他的令譽的。

這不過是偶然發現的瑣事,所謂“聊資談助”,卻已有些搖動這〔菩薩蠻〕詞的著作權了。或者有人覺得太小了些,還不夠搖動,這話也很有理。但譬如有一個大物件本來在那邊活活動動的不平衡,即使添上一點很小很小的震動,也可以立刻引起它的花喇喇的。這自然不過是解嘲式的戲言。——〔憶秦娥〕自牽連不著。但上文已說,〔菩薩蠻〕還見於《尊前集》,還在李白名下,〔憶秦娥〕並《尊前集》裏也不見;〔菩薩蠻〕還有《湘山野錄》的傳說,雲出《古風集》,〔憶秦娥〕連這個故事也沒有;它的根據比〔菩薩蠻〕本來還要薄弱。

上邊所舉四個方麵,雖然就某一方麵說,有些地方還是不很確定的,但綜合了四個方麵卻歸向於一點:李白做這兩首詞的可能性就很小。這還是保守一點的說法,說得直率些,那便不是李太白做的了。

若不是李太白做,誰做?這問題自不在本篇範圍之內,卻和曆來的“聚訟”有關。這兩首詞好與不好,也跟本篇不關,上文已表過了,卻也正是“聚訟”的根源。一般地說,大家都喜歡這兩首詞,若不把它歸給李太白,好像不肯甘心似的。況且,李白不收,旁人也不要,那就更不好辦。有歸給溫飛卿的。如胡應麟說:詳其竟調,絕類溫方城輩,蓋晚唐人詞,嫁名太白,若懷素草書,李赤姑熟耳。

這還不過說溫飛卿而已,渾言“晚唐人詞”還很有斟酌。在同卷另一條,前麵引《北夢瑣言》後麵說:案大中即宣宗年號,此詞新播,故人君喜歌之。餘屢疑近飛卿,至是釋然,自信具隻眼也。(俱見《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莊嶽委談》下。)“舊疑冰釋,自信眼光不錯”,似乎已在肯定為溫作了。

另一方麵便有絕對不同的說法,如前引劉氏《藝概》已把太白詞跟唐五代分開,而辨其孰為正變。又如沈祥龍《論詞隨筆》:唐人詞風氣初開,已分二派。太白一派傳為東坡諸家,以氣格勝,於詩近西江。飛卿一派傳為屯田諸家,以才華勝,於詩近西昆。後雖迭變,總不越此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