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就詞的流變說,的確有這兩派,沈氏的話也很不錯,卻跟胡元瑞正相反對了。胡氏好像因為溫飛卿初作〔菩薩蠻〕,而其他的〔菩薩蠻〕也可以歸給他,我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其實《古詩十九首》多半無名,《孔雀東南飛》不題作者,世間偉大的作品不必都找得著它的主人。我們自然很惋惜,卻正因此,更覺得珍重了。
臨了再說幾句閑話。《花間集序》談唐代詞宗首提李白,卻不著錄他的詞,而選本,較早如《尊前集》,較晚如《花庵詞選》,卻已入選了,兩麵鬥攏來,則它的時代亦約略可循。在意境上,我倒有點讚成那憂亂傷時之說。試引劉熙載的另一段話: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張誌和〔漁歌子〕,兩家一憂一樂,歸趣難名,或靈均《思美人》、《哀郢》,莊叟“濠上”近之耳。
他是連著〔菩薩蠻〕一起講的,這使我聯想到周邦彥的“西河”詞“未央宮闕已成灰,終南依舊濃翠”。憂離念遠,吊古傷今,淒惋悲涼都是哀音,所以比之屈原的《哀郢》。假如他們看得對,這唐、宋之間的距離還可以縮短一點,盡有可能是殘唐五代的作品,與《花間》結集時代相先後,歐陽自然不及見,所以不著錄;又因這詞的風格高邁明爽,在北宋時已傳為太白之作了。
葺芷繚衡室劄記一則——宋詞三首賞析
宋詞之佳處,有非元、明以下人所能想望者。究竟其勝場何在?自不易片言解答。昔人每謂妙諦非可言說,其實亦半是欺人之談。於其謂為不可說,毋寧謂為不能說。茲舉意想所涉宋詞佳處之一端而言之,恐亦未必恰當,特私意謂如此耳。我覺得宋人作詞佳處在“細”、“密”。凡詞境宛如蕉心,層層剝進,又層層翻出,謂之細;篇無贅句,句無贅字,調格詞意相當相對,如天成然不假斧削,謂之密。具此二妙,在詞之一道推宋代詞人獨步,而在兩宋北似勝於南。茲就中調、小令析解三首以明之。
如晏幾道之〔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上疊首兩句是今年之光景;不言春恨而意自在。下接“去年春恨”三句,是今年與去年相同的引起春恨之境界。而燕子雙飛即已為下疊起興。此正與李白之《長幹行》“八月胡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同一機局。下疊方直落到主旨上。“兩重心字羅衣”寫其人也,“琵琶弦上說相思”寫其事也。至於煞尾兩句則筆弄餘姿矣。此詞共說了四層:
一、今年之春恨;
二、去年與今年相同之恨;
三、引起年來春恨之本事;四、撫今追昔之感慨。如環往複,互相呼應;如練糾纏,互相鉤引:結構細密極矣。
又如周邦彥之〔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幹橫鬥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上疊起首三句是由離人枕上所聞,寫曙色欲破之景。妙在全從聽得,為下文“喚起兩眸”之張本。烏啼,殘漏,井上之轆,皆驚醒枕上離人之聲也。下兩句實寫枕上之別情。“喚起”一句能將淒婉之情懷,驚怯之意態曲曲繪出。美成寫離別,其細膩熨帖,幾無以複加,於此等處見之。此句實是寫乍聞聲而驚醒。乍醒之眼應曰,而彼反曰“清炯炯”者,正見其細膩熨帖之至也。若夜來甜夢早被驚覺,則惺忪乃是意態之當然;今既寫離人,而仍用此描寫,則又小失之矣。美成之〔早梅芳〕曰:“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可與此句互相發明。此處妙在言近旨遠,明寫的是黎明枕上,而實已包孕一夜之淒迷情況。隻此一句,個中人之別恨已呼之欲出。“淚花”一句另是一層,與“喚起”並非一事。讀者勿疑吾言之過於求深。試著眼於一“冷”字,便知所語之不誣。紅綿為裝枕之物,非枕函可知。若疏疏之熱淚亦隻能微沾枕函而已,決不至濕及枕內之紅綿,且不至於驟冷也。今既曰:“紅綿冷。”則淚痕之交午,及別語之纏綿,可想而知矣。
故“喚起”一句為乍醒之況,“淚花”一句為將起之況,程敘至為井然。兩句中又包孕無數之別情在內,作一句讀下,殆非善讀者。離人至此,雖欲戀此枕衾,已至萬無可再戀之時分,於是不得起而就道矣。在此已逗入下疊。“執手”三句人已起矣,已由房闥而庭院矣,“樓上”兩句人已去矣,已由庭院而途路矣。上疊極其委婉紆徐,下疊極其超脫駿快。寫“將別”及“別”之兩種況味,妙肖直至毫顛。結尾兩句上寫空閨,下寫野景,麵麵兼到,意味深雋。閨中人天涯之思非言說所盡,隻得寄在吾人想像之中。詩詞中誠貴言近旨遠,但旨遠必即在言近之方好;誠貴有可想之處,但必要一想即得方好。否則左思右想,搔摸不著,是猜謎式之惡作劇,非作詩之道也。至於意本分明,而讀者自己粗略,則作者殆不任此咎。上述兩詞皆是小令。〔蝶戀花〕共六十字,〔臨江仙〕僅五十八字,而隱複之妙直達上乘,所謂尺幅有千裏之勢,必此等作品方足以當之。至於文詞之美妙猶其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