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中調有如柳永之〔八聲甘州〕,其層次亦甚複密。上疊寫秋景及景中之情,下疊專就傷離念遠之情思,反複推闡之,其細密初不減於作議論之文。固知耆卿不專以豔靡之詞擅勝場。現將原文錄下,分別說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綠減,冉冉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概括地寫秋景。

備細描繪之。

因秋景蕭條,物華銷盡,遂生感歎。

遷變者飄泊如此,不變者寂寞又如彼,此是深一層的感念。

右一疊專寫秋景;上兩節是外物的描摹,下兩節是內心的抒發。然下半雖是抒情,情乃緣境而生,與下疊自述心事者不同。由外而內,由渾而畫,秩序最分明。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此直言之,與上疊起首相同。

說出不忍登臨之因由來。

客思既深,不覺反省一下,於是自至疑詫。

從自己涉想到對方去,有佳人之凝盼已覺淹留之何苦,何況於盼識歸舟而又屢誤耶。

我既能想像她的妝樓長望,她豈不許同時想到我之徙倚闌幹耶?上句才放開,此句又折回。從自己想到她,從她想到自己;但又是替她設想,疑惑之詞不是實寫,與上文全不犯複。描寫雙方感情之糾纏,愈轉愈複矣。文筆猶如穿梭。針縷細密之甚。即在宋人詞中,亦殊罕見也。

右一疊專為客思。一、二兩節(隻是一節)直白其情懷,正與上疊之首兩節相當。下三節一層深似一層,意總在闡發蹤跡久淹之苦況。結局寫出獨客之無聊,能把全篇主旨擒住。

雖有如上邊所列舉;但我並不以為作者當時先定了格局然後作詞的,隻是說有些好詞,如分析其結構,精密有如此者。此僅可資欣賞者之談助,不是可以拿來死講死摹的。凡文必有條理(無條理則不成文),佳文尤顯明。但這種條理隻隨成熟的心靈自然呈露,不是心靈被納入某種範疇而後始成條理的。最好的感興在心頭,若能把它捕捉住,何愁在紙上或口頭不文理呢。“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此語妙確。文理何嚐罕見,可貴者正在自然耳。

(原收入《劍鞘》,霜楓社一九二四年版)吳梅村絕筆詞質疑

吳梅村的〔賀新郎〕詞“萬事催華發”,懺悔他降清的錯誤,語意沉痛,有名詞壇久矣。一般的說法都認為是他的最後之作,即絕筆。如靳榮藩《吳詩集覽》卷二十下錄此首;注雲:“此絕筆也,自怨自艾,故與錢、龔不同。”又《藝蘅館詞選》丁卷引梁啟超評語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梅村固知自愛者。”其實不然,這並非他的絕筆。

談遷的《北遊錄紀聞上》(中華新印本三三頁),錄此詞有“嚐作〔賀新郎〕一闋雲雲”。按《北遊錄》作於一六五四——一六五六年間(清順治十一年至十三年間),談遷與吳梅村同在北京,蓋當時梅村出此稿示談,雖《紀郵》中未載,卻見於《紀聞》中。談遷卒於順治十四年丁酉(一六五七年),年六十四;吳梅村卒於康熙十年辛亥(一六七年),年六十三(見本集附載《行狀》、《墓誌》並同)。吳之卒年約晚於談十五六年,則此詞非吳之最後作品甚明,蓋不得已出仕於清廷時所作,後人以其詞意悲哀沉痛,遂誤認為絕筆耳。

《積木詞》序

春來無日不風。一日風又大作,天地玄黃,室中飛塵漠漠,若無居人,忽有來款扉者,聲甚急,啟視之,則吾友顧君羨季也,以其新著《積木詞》屬序於餘。羨季與餘有同硯之誼,著有《無病》、《荒原》、《留春》詞草,足以卓爾名家,其蜚聲藝囿者非一日矣。仆不文,於倚聲一道慚無所知,偶陳詹言,以為世笑,何足以序羨季之詞,而羨季之詞寧以吾序重耶。故羨季之問序於餘,似小失之,而餘忝顏受之不辭者,亦僭也。雖然,語不雲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何不喜。”又曰:“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蛩然而喜矣。”疇昔之情既與之相若,則聊敘吾懷雲耳。若夫羨季之詞則所謂不托飛馳之勢而芬烈自永於後者,後吾而覽之者鹹當自得之,固將無待於予言矣。序曰:河曲之水,其源可以濫觴,及其東流而到海,則儼然挾懷山襄陵之勢與偕。何哉?始纖而將畢者巨也。詞之興,托地甚卑,小道而已,積漸可觀。及其致也,則亦一歸之於溫柔敦厚,遂乎與詩教比隆,方將奪詩人之席而與君代興。向之幽微靈秀,宛折纏綿之境,詩所不能驟致者,無不可假詞以達之,如駕輕車而就熟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