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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暗查

趙錦華的提醒式談話沒能喚起章建斌的坦陳和覺醒,這是周古昌預料之中的事。他搞紀檢工作十多年,還沒遇到多少領導幹部,無論是在“雙規”前還是“雙規”後,你問他有無腐敗問題,他能爽快地承認的。絕大多數是在百般否認、抵抗、狡辯後,才被迫坦承事實的。

那以後,周古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趙錦華提起章建斌的事。可他沒有放棄,一方麵,他靜觀其動,看章建斌、章磊會玩出什麼新花樣;另一方麵,他在醞釀一套方案,準備立即著手郭浩天交給他的對章建斌的暗查工作。就是郭浩天不交給他這項任務,周古昌也對章建斌起疑了,這都是牛振榮那封信起的作用。他覺得,這不僅是在完成中紀委交辦的一項工作任務,更是他這個有著牢不可摧的黨性和安如磐石般責任感的省紀委書記應當履行的職責。隻要坐在這個位置上一天,隻要看到辦公桌右側擺放的黨旗和國旗,周古昌反腐懲貪的心就不會緩動和停息。

然而,周古昌萬萬沒想到,他這個省紀委書記,竟會為章建斌父子的問題,與省委書記趙錦華進行了一次近乎爭吵的對話。

那天,周古昌到趙錦華辦公室想彙報一下關於加強全省黨政機關行政效能建設的意見,如果趙錦華同意了,他想以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名義在全省發一個文,把由他負責的這項工作紮實有效地抓上手。周古昌像往常一樣,進了趙錦華辦公室後,沒等招呼,便徑直坐到那張大沙發上。

趙錦華望著周古昌,輕籲一口氣,繃著臉:“古昌啊,關於建斌,還有他兒子章磊的事,就到此為止吧!既然沒有什麼確鑿證據,也就不要盯住人家了。我看,建斌可能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差。”

周古昌感到十分突兀,這位省委書記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竟然為和他曾經共同起疑的人說起好話來了。

“錦華同誌,我也沒說建斌同誌違法違紀證據確鑿,更沒說這個同誌差到什麼程度。作為紀委書記,接到下麵的反映,而且還是署名反映,根據反映的情況作些調查了解總可以吧?在沒有核實清楚之前,我也有可以對每一位被群眾反映問題的黨員幹部有所懷疑,這個權利我總有吧?可我現在很納悶,您怎麼連懷疑都不讓我懷疑了?”周古昌睜大眼望著趙錦華,問話的聲音也有點嗆。

趙錦華正了正身子,頗有底氣地說:“古昌,你別激動,我不是要幹擾你這個紀委書記去行使正常權利。自從上次和建斌同誌談過話後,我就十分關注他的情況,下麵的書記、市長、廳長們,對老章的評價都很高,說他低調、隨和、有能力、很熱心,這不像對一個會以權謀私的領導幹部的評價嘛!”

周古昌一愣,但他絲毫沒有妥協:“錦華同誌,我看我們不能憑其他人說的這些話,就可以在一個黨員幹部的清正廉潔上打包票。現在有少數幹部,對下已經不再是一副冷麵孔,不再擺架子了,而是時刻保持一團和氣,不僅是非沒有了,原則也沒有了,有人請他們辦事,既客客氣氣地把禮收了,也積極主動地把事辦了,下麵的人當然感激他們誇他們是好人。話說回來,假如,我說是,假如建斌同誌身上真的存在人家反映的那些問題,您去問那些書記、市長、廳長,誰又敢在您省委書記麵前說組織部長一個不字?胡長清、成克傑哪一個不是善於隱藏的人?他們的言行蒙蔽了多少領導多少群眾?我們對下麵的同誌反映的有關建斌同誌的問題進行調查,也不是非要證明建斌同誌是一個腐敗分子,這既是要給反映人一個交待,也是對建斌同誌負責嘛!”

周古昌話音剛落,趙錦華便激動地站了起來,把聲音提高了幾度:“那麼,古昌啊,你也要看看你要調查的對象是誰?他可是江淮省委常、組織部長!不是下麵一個什麼廳處級幹部!就憑一封沒有確切根據的舉報信,懷疑一個大家印象中很好的領導,古昌同誌,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不對頭嗎?何況建斌同誌那天也和我講了,他是有一個親戚在做工程,很可能就是他那個親戚打著他的旗號在爭工程。我看,他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完全有可能是他那個親戚扛著他的牌子在招搖撞騙嘛!建斌和我打交道多年,我就從來沒見他撒過謊。”

周古昌低下聲音懇切地說:“可錦華同誌,反映章磊大攬工程的不是一般人哪,這個人是我們一個縣的縣長,而且這個縣長還是署名反映的呢!一個縣長能這樣做,說明什麼?當然,還有一個縣的交通局局長也是這樣反映的。”周古昌很想把郭浩天是怎麼交辦他的向趙錦華彙報一下,可他不能,他必須嚴格遵守中紀委的紀律製度。他這個省紀委書記,就是再給他十顆膽,也不好隨便產生去暗中調查省委組織部長的念頭。想到這,他覺得自己好像欺騙了趙錦華,更能理解趙錦華的想法。是啊,章建斌在趙錦華麵前基本上是言聽計從,講政治,講大局,講團結,講立場,趙錦華又怎能為一兩封舉報信去對這樣的組織部長動槍動刀呢?如果他是趙錦華,可能也會這樣吧。

“古昌呀,說到章磊,我也順便告訴你一聲,省裏幾個領導包括羅省長都找我了,推薦章磊擔任交通貿易集團的副總,誇他工作上有一種改革創新精神,在他擔任經管處長後,交通貿易集團的經營效益增幅很大。你聽了可能不高興,我已經同意了。我看,組織部長的兒子也是人,隻要有能力完全可以重用嘛!”趙錦華口氣舒緩地說,像是要征得周古昌的理解,又像是提前為章磊跟周古昌打個招呼。趙錦華其實並不想這麼快就把章磊推上副廳崗位,可省政府主要領導、分管領導都言之鑿鑿,章建斌又假裝不同意,他隻有這麼做了。

周古昌突然嚴肅起來:“錦華同誌,我作為省紀委書記提醒您,您可能正在提拔一個帶病幹部!這樣做是很危險的,我建議省委對章磊的使用緩一緩!”

趙錦華狠狠地看了一眼周古昌:“證據?古昌同誌,我還是向你要證據!丁一卯二的證據!好吧,還有一周就開常委會定人了,如果常委會召開之前你還拿不出證據,我也隻能按我的意見辦了。”

周古昌謔笑道:“錦華同誌,我可沒那麼大本事。章磊用不用,當然是您老大的事。不過,我相信一點,隻要他亂來,我總有一天會將證據捧到您麵前的。”

趙錦華一臉疲憊地說:“古昌,你也知道我是老大,你知道當這個老大有多難嗎?當省、市老大這麼多年,我可從來沒把自己班子裏的人想成那麼壞!從沒有輕易查辦過誰!可如果真正有一天發現班子裏有人墮落了,我不僅會痛心、遺憾,也會很後怕呀!真的,不知道到時中央領導會怎麼看我這個老大?中紀委的領導會怎麼看我這個老大?”

周古昌目瞪口呆,既像什麼都不懂,又像什麼都懂的樣子。

周古昌能讀懂趙錦華錯綜複雜的矛盾心理,他甚至後悔自己在沒有掌握章建斌父子相關問題的證據的情況下,就向趙錦華一股腦兒倒出了真實看法。以周古昌對趙錦華的了解,這個省委書記決不是一個包庇腐敗分子的領導,可趙錦華也是一個正常人,讓他容許省紀委憑一兩封舉報信對一個對他算得上忠心耿耿的組織部長進行暗查,畢竟從情理上難以說得通。也可以想像得出,一旦章建斌真的被查出了問題,那就等於全國範圍內爆發出一起腐敗大案,那個時候,他這個省委書記臉上有什麼光彩?到時候他能不負點責任嗎?他的政治前途會不會受到影響呢?但他真的不想插手管這件事嗎?

這個時候周古昌卻異常地冷靜、執著,他覺得自己不能矛盾、糊塗,不能完全跟著趙錦華的思路走。他作為趙錦華反腐倡廉的助手,應當耳聰目明、義無反顧地為趙錦華當好參謀。如果章建斌正如郭浩天所擔憂的那樣,及早發現、堅決鏟除他,才是趙錦華這個省委書記對中央最大的負責,對江淮廣大幹部群眾的最大負責!周古昌決定,先全麵啟動暗查計劃,視下一步變化發展的具體情況,再向趙錦華彙報。他堅信,趙錦華最終會理解他的。

周古昌考慮再三,決定把暗查的事交給他最信賴的楊毅去做。他之所以不想讓省紀委專門從事案件查辦的同誌去負責,也是給自己留條後路,防止最終一無所獲,而又被人知曉,以致弄得裏外不是人。這個年頭,誰也不能保證他省紀委裏就沒有一兩個章建斌的貼心人。同時,他也認為,這麼一項能文能武、能黑能白、能死能活的任務,也隻有楊毅能扛下來,大不了他這個書記暫時少一個“好管家”罷了。

“老板,是不是又要讓我做你的替酒鬼了?”周古昌剛打完電話給楊毅,轉眼間楊毅已站到周古昌麵前,笑嘻嘻地調皮地問道。

周古昌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喝!”接著他又正色道:“楊毅呀,這次我要交給你一項重要的任務!”

楊毅精神頓時振奮起來:“真的,周書記?您到江淮這麼久,可從來沒高看過我。您放心,不管什麼任務,我都保證完成!”

周古昌長歎一口氣道:“如果你是這種態度,這個任務交給你我還真有點不放心了。”

楊毅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神色有點不自然,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對周古昌說的“重要”兩個字沒能敏銳反應和深刻領會,說白了就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他沒想到這細微的異常也被周古昌及時察覺了,忙窘促地說:“周書記,剛才我……楊毅在這裏向您保證,一定不辜負組織上的重托,出色地完成任務!”

周古昌犀利的目光盯視著楊毅,滿意而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周古昌把暗中調查章建斌、章磊的任務交待給楊毅。

周古昌交待任務的過程,也是楊毅驚心動魄的過程。交待任務時,周古昌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本以為能看到一個十分驚訝、緊張、膽怯、退縮的楊毅,哪怕能看出一點點那種神色,周古昌都會認為是正常表現。可他沒想到,楊毅卻表現出十分的理智、沉穩、精幹、大無畏,把那些常人身上很容易流露出的東西都藏到心裏去了。他笑了,感覺到自己真的選對了人。

“楊毅,說說看,你認為這次暗查工作應該從哪裏下手,怎樣才能有所突破?”周古昌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在征詢楊毅的意見,還是考問他。

楊毅緊鎖雙眉思考了兩三分鍾,發出的聲音宏亮而沉穩:“我看,目前就以章磊為中心,可以從兩方麵著手:一要從寫舉報信的三陽縣縣長牛振榮那入手。我認為可以直接找他當麵談談,把他反映的問題搞搞清楚,再看看有沒有其他情況。章磊肆意插手工程絕對是一個重要線索,一旦突破,問題就不會小。二可以暗中跟蹤章磊,摸清他八小時內外活動情況,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周書記,我現在能想到的就這些,再有什麼想法,我會及時向您彙報的。”

“好,這也是我的思路。楊毅,這次暗查工作有多大困難和危險,我也不想和你多說了。想必你能清楚,你的對麵是什麼樣的人。不管怎樣,我都要求你不僅要做到殫謀戮力,善於鬥智鬥勇,而且要絕對保密,此事隻對我一人負責。由於工作的特殊性,參加的人手是越少越好,你隻能從紀委挑一個思想和業務素質都十分過硬的人做你的幫手,同時給你租一輛車,再帶上微型攝像機、照相機、錄音筆等。這一階段,你就脫產從事這項工作吧,對外就說被中紀委抽去協辦案件了。手機號碼也要換掉,記住,隻能讓我和你老婆知道,其他人就先避開一陣子。怎麼樣,有困難嗎?”周古昌縝密地部署道。看得出,他既十分重視,也萬分謹慎。

“您放心吧,就是不讓我和老婆見麵,也要把工作做好。”楊毅在嚴肅狀態中也不忘說兩句俏皮話。

周古昌哈哈大笑道:“我可得提醒你,即使想老婆了,也不能回家去。算了,就把老婆當情人吧,在外麵兩個人偷偷找個地方解決一下算了,住宿費我給你解決。”

“謝謝周書記,這個政策夠特殊的了,我替情人謝謝您!”楊毅又和周古昌調皮了一句。

楊毅回到辦公室,才發覺自己的腿、心和周身都是沉沉的,就像塞滿了鉛,這時他才感到周古昌交給自己的任務完全不像自己回答承諾得那麼輕鬆。正如周古昌所言,現在僅僅是圍繞舉報信進行暗查,可一旦查無實據,自己的所作所為日後若被章建斌知道了,自己會是怎樣的命運?即使查實了一些東西,可一旦撼不動章建斌父子怎麼辦?假如在暗查時被章磊察覺了,自己會不會有生命危險?當然,所有的擔憂周古昌眼下會幫他擔著,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他,可周古昌總不能一輩子紮根江淮吧。章建斌、章磊有可能還在這裏,受章建斌恩惠的人可能還在這裏,他同樣會身處四麵楚歌、刀山劍樹之中,成為眾矢之的。不僅他本人會身陷險境,他的妻子、女兒乃至父母會不會……楊毅越想越後怕,越思頭越重。他頓然又認識到,即使自己非常順利地拿到了靠實的證據,將章建斌、章磊送上審判台,他這個反腐英雄是否真的會受到省委、省政府那些領導的誠心認可?這年頭,又有多少領導把這樣的人真正當成英雄的呢?

迷迷糊糊之中,楊毅的麵前突然又閃現出另一個自己在責問:“楊毅,你果真如此自私膽怯嗎?這不是你楊毅!你顧慮到這些,表明你已經犯了錯誤,你不能這樣使已昏昏下去!你的職責是維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而不該心係個人得失安危!”楊毅在這個身影的責問中打了個激靈,就像從一場惡夢中驚醒過來一樣。他禁不住伸手揪了自己的太陽穴一下,低罵一聲:真渾!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楊毅已和助手小孟趕到了三陽縣。兩人驅車直進縣委、縣政府大院,決定直接到縣政府去找牛振榮麵談。

到四樓三陽縣政府辦公室秘書科門口時,楊毅與迎麵出來的一個人差點相撞。他忙打招呼道:“對不起,同誌,差點撞上您了。我想請問您,牛振榮縣長在嗎?”

這個四十多歲的小個子男同誌盯視著楊毅,本就陌生的臉上顯得更加陌生,硬邦邦地問:“你和牛縣長什麼關係?”

楊毅一愣,忙應道:“同學,對,我們是同學。”

“同學?看來也是一般的關係呀!牛縣長剛調市裏時間不長,你們到市宗教局去找他吧!”小個子男同誌不冷不熱地給了個交待,說完便出門下樓了。

楊毅怔住了,縣長到市宗教局任職,那可是典型的坐冷板凳呀!這個牛振榮,會不會是個問題官員?而他寫章建斌、章磊的人民來信,會不會也是一種小人之招呢?楊毅沒有猶豫,他知道自己哪怕專門在三陽縣動三天腦子,也不會得到真實答案。當務之急,還是要立即趕到三陽縣所屬的靈河市去,坐到牛振榮麵前,讓他打開話匣子。牛振榮的調離,使楊毅對他和牛振榮的見麵充滿了期待,甚至還有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