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坍塌
趙錦華實在沒有料到,他今天竟先後接到周古昌和省公安廳毛廳長的電話,約他彙報章磊涉嫌違紀違法的相關問題。
雖然對章磊的問題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而且也充分支持周古昌對章磊可能存在的問題開展深入仔細的調查,可不知怎麼的,這時的他絲毫沒有製邪克惡的痛快感,反而感到心裏一陣陣痛楚。
趙錦華在江淮政壇這麼多年,無論他是作為省委書記,還是在更早時任市委書記期間,隻要一坐下來聽紀委書記、檢察長關於官員腐敗問題的彙報時,心裏從來都高興不起來。看到那些他十分熟悉,有的甚至在關鍵時候都是他扶上台的人蛻變為腐敗分子,他是既氣又恨更疼。他也想好好地譴責自己,可他作為主要領導,真的該做的都做了,防腐反腐的力度從來沒弱過,但是腐敗官員還是像變質的饅頭上生出的黴菌一樣層出不窮、前“腐”後繼。
不過,這麼些年來,他直麵關於高幹子弟的腐敗違法問題彙報,章磊還是第一個。從趙錦華初步了解的情況看,章磊已經墮落腐化到一定地步,他的罪惡行徑不但不應為一個副廳級領導幹部、高幹子弟所作所為,也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做得出來的,說不客氣點,簡直和獸行鬼蜮沒什麼兩樣。趙錦華不敢想象,假如將章磊的醜行公之於世,江淮的各級幹部和廣大群眾對他們這些領導幹部及子女會有怎樣一個認識?對他們這些高級領導幹部教育培養管理子女的能力會有怎樣一個評價?對新時期黨員幹部形象會產生多大的誤解?趙錦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內心的積悶怎麼也得不到排釋,身軀變得十分沉重,在顫晃了兩下後,失重地墜落在辦公室裏那張寬大而笨拙的椅子上。
趙錦華剛坐下,公安廳毛廳長和趙亮偉就被秘書帶進來了。
趙錦華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做聲,隻是疲累地擺了一下手,招呼毛廳長坐下。
望著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的兒子,趙錦華十分滿足,就像一個老花工打量燦爛無比、芬芳四溢的玫瑰一樣。他知道,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裏,玫瑰的刺讓不少人無法接受,但是,絕大多數人對玫瑰依然情有獨鍾,這既是玫瑰的生命力,也是社會的生命力,沒有人可以阻止它。
“爸,你這個辦公室真寬敞,也亮堂得很,要是我那辦公室有這麼大,咱那幫兄弟晚上累了都睡在一起也沒問題。”趙亮偉見趙錦華臉上不好看,估計是章磊的事讓他鬧的心,便故意說著俏皮話。
趙錦華白了他一眼:“怎麼,想和你老子搶地盤了?”
“亮偉,別煩你爸了。這個時候,你爸心裏不好受。”毛廳長心疼地說。
就在他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的時候,周古昌帶著楊毅也來了。
毛廳長和趙亮偉忙站起來打招呼,趙亮偉還特地笑了笑,可周古昌一點反應也沒有,臉上和趙錦華一樣陰雲密布。
“古昌,我們一起先聽聽老毛說說吧!我有一種預感,這個案子搞不好會成為建國以來江淮第一大案。沒想到哇!”趙錦華冷峻而嚴肅地說道,剛才在這位省委書記身上飄浮著的頹喪情緒現在突然看不到了。趙錦華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十分振作,可這種振作細細品味一下,又像帶著很大的被動。
毛廳長望著趙錦華,試探著問:“趙書記,我看還是請亮偉彙報吧!他主辦的案子,我馬上再補充。”
趙錦華點了點頭。
周古昌應了一句:“行,就請亮偉講吧!”
趙亮偉開始彙報:“爸,周叔,我們介入章磊的案子,是從一家夜總會的老板被害開始的……”趙亮偉把胖子被殺的概況和長毛與胖子之間的衝突簡要地彙報了一下。接著,他又說道,“現在,那個長毛及其他凶手已經被我們緝拿歸案,從初步審理的情況看,章磊並沒有參與到殺人案中,長毛等人完全是在瞞住章磊的情況下殺了胖子,但是,酒吧廣場這個我省有史以來最大最瘋狂最肆無忌憚的色情場所,卻是章磊投資經營的。根據我們從賬本上查明的情況看,不到一年時間,章磊已取得非法收入六百五十萬。那個死保章磊的長毛,昨天終於開口了,他已承認酒吧廣場的所有經營行為都是經過章磊同意的。另外,根據章磊原來的女友、省電視台主持人夏凡提供的情況,章磊還涉嫌參加聚眾吸毒、淫亂,我們已掌握章磊這方麵犯罪的照片。我們的意見,章磊違法犯罪的證據確鑿,現在完全可以歸案!”
趙亮偉言簡義賅的彙報中依法處理的態度十分明朗,對他的老同學、好朋友章磊絲毫沒有包庇的意思。趙錦華從兒子的言語和神態中嗅不出半點遲疑和徇私的味道,他的心裏也漾出了一股暖意。
毛廳長接著補充道:“趙書記,周書記,我們辦案一直沒有瞄準章磊的針對性,也決沒想到他這麼一位在江淮上上下下備受矚目的副廳級領導幹部,會墮落到如此地步!是殺人案把他帶進了我們的視野,是他自己作惡太多才走到這一步。讓我們慶幸的是,章磊沒有介入到殺人案中。但就這幾項罪名如果成立的話,也夠他受的了……”
毛廳長說到這,突然將話收住了,麵色沉重、雙目閃爍地凝視著趙錦華,就像有一股氣流切斷了他的發音,又像出現了一個微顫擾亂了他的思維,繼而愁眉不展地說:“然而,我們又感到十分為難,畢竟我們所掌握的這個犯罪嫌疑人是建斌同誌的兒子,而且他還是個省管幹部,所以我們就……”
“老毛啊,你再聽聽古昌這邊的情況,看看我們這位省委組織部長的公子又做了些什麼事!一個副廳級黨員幹部另外還幹了哪些勾當!”趙錦華憤怒地站了起來,厲聲斥問道,兩隻腳在辦公室裏急速地來回踱著。
周古昌低聲地對楊毅道:“楊主任,你把偵查的大概情況向趙書記彙報一下吧!”
楊毅兩眼看著趙錦華,一字一板地彙報道:“趙書記,我們紀委是在陸續收到一些反映章磊到下麵大攬交通工程的群眾來信後,才開始著手調查了解相關情況的。來信有的是直接寄給我們的,包括給周書記的,也有幾封是從中紀委轉下來的,有的署名,有的匿名,都是反映章磊在省內大攬交通工程,搞權錢交易。我們通過調查了解得知,章磊和其表兄邱文國近一年多來,共在全省拿到十多項交通工程,都是由章磊出麵找有關領導打招呼,邱文國負責做的。一有收益,邱文國便將章磊的部分送給章磊本人,然後章磊再將這些錢存到興州一家外資銀行在香港總部的賬戶上,這方麵,我們有錄像和相關的存款票據複印件為證。剛才趙隊長說到的那個長毛,也常送錢給章磊,章磊也存在同一賬戶上了。此外,在我們偵查過程中,也發現章磊有多次聚眾吸毒淫亂、嫖娼的行為,如此縱欲無度、聲色犬馬,令我們感到十分震驚。更讓我們沒想到的是,有幾個市縣領導不僅和章磊常在一起吃喝,還一起鬼混,趙隊長說到的那家酒吧廣場經常為他們提供妓女。由此我們基本可以下一個結論,章磊和那些市、縣領導幹部之間的關係一定遠遠超出我們表麵上看到的這些,我們準備在對章磊采取措施後進一步挖掘。”
周古昌見楊毅彙報基本結束了,便接上話說道:“錦華同誌,有一件事我沒向您彙報,中紀委有關領導在接到反映章建斌、章磊的來信後,十分重視,並且專門作了交待,要我們對下麵反映的內容一定要認真地查,決不允許因為涉及到高級幹部和高幹子弟就庇護手軟,同時要求我們在沒有弄清事實前,暫不向您彙報,所以,後來我們就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我補充這一點,主要是怕您對我們采取的行動產生誤會,我這個紀委書記首先還是江淮人民的幹部嘛!”
周古昌這樣說,也不是拉大旗作虎皮,當初郭浩天讓他暗查章建斌,也沒有叫他查章磊,可周古昌後來左思右想,暗查章建斌的事確實難辦,不僅無法深入,就連找一個小小的入口都很難。這事他沒和任何人商量,更沒向郭浩天彙報,而是從章建斌父子的情況所具備的特殊性,決定從查章磊入手,實現對暗查章建斌的突破。這一做法,後來受到了中紀委主要領導和郭浩天的表揚。
“古昌,不要這樣說,這件事還是應該由我向你們打招呼。過去我曾講過帶偏見的話,都怪我對我們一些同誌太信任,更沒想到一些問題會從高幹子弟身上首先暴露出來。中紀委的領導看問題比我們準,比我們透徹,不僅你要聽,我也要聽。我沒有任何意見,事實已經證明了一切!”趙錦華停下腳步,鏗鏘頓挫。
“古昌,你看,這個案子該怎麼查?”趙錦華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身問周古昌。
周古昌不假思索地回答:“章磊的問題關係到紀檢和公安,我想,省裏成立一個專案組吧,由我任組長,老毛和省檢察院的領導任副組長,以加強對案件查辦工作的領導,包括侯天成的那個案子,也一起納入其中。錦華同誌,我有一種預感,這兩個案子恐怕要牽扯我們不少精力!紀檢、公安部門已經掌握了章磊犯罪的確鑿線索,現在就逮捕也沒問題,我個人認為還是由我們對他先‘雙規’吧,有些事還要讓他在紀委這邊談清楚說明白,這可能要牽扯到那些與他交往過密、關係不正常的領導幹部。長毛團夥和侯天成先交公安審查。公安方麵要下功夫挖挖侯天成的保護傘,一個身價不低的企業家、一個省人大代表,竟然參與黑社會活動,與惡勢力勾結,不是我們隊伍中有人為虎作倀,他們也不可能如此無法無天!錦華同誌,我剛剛還在想,侯天成、章磊都是高幹子弟,兩代高幹子弟,卻犯了近乎相同的錯誤,這能給我們以深刻的警醒哪!我們在加強幹部管理上是卓有成效的,但是,對幹部子女的管束上,卻未做到事無巨細。而我們一些高級幹部也忽略了這點,甚至於不排除一家人沆瀣一氣,其結果是嚴重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這不能不令人擔憂!”
趙錦華聽了周古昌的話,猶如冷暖兩股氣流在他心裏迎麵激烈相撞了一下,使他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起來。他聽出了周古昌的意思,下一步就要在章磊和侯天成兩個人身上進行深度挖掘,把原來是個體的案件辦成群體案件,把簡單案件辦成複雜案件,把波及麵不大的案件辦成延伸觸及到方方麵麵的案件。單一個章磊和侯天成,全國各大媒體恐怕就要跟蹤報道很長時間,如果再通過他們兩個拖出一批人出來,尤其是倘若把章建斌也卷進去,江淮無疑要引領全國媒體反腐陣地的“半壁江山”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拖出的人中,不乏省、市級領導,自己的根基恐怕也要大大受撼,今後的仕途或許也是雲霧繚繞、視線不清哪!趙錦華又陷入了困惑之中……
思維混亂了一霎那之後,趙錦華突然想到剛才周古昌說的“中紀委領導十分重視”這句話。周古昌給趙錦華吹的這個風,讓趙錦華從困惑中跳了出來,完全清醒了。是啊,中紀委領導就代表中紀委,中紀委在反腐敗問題上的態度就是黨中央的態度,而中央在打擊懲治腐敗方麵向來不手軟,不管是誰,隻要觸犯了法律,都要被繩之以法,根本不會去考慮什麼影響啊、後果啊。趙錦華這麼一想,自己後脊梁竟然一陣冰涼,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開這個小差,讓“私”字又一次在腦子裏作怪,差點想來個案件查辦到此為止,讓洶湧而來的反腐浪潮就此停下來。趙錦華用力拍了幾下自己的腦袋,既像對剛才胡思亂想的懲罰,也像是要將腦袋瓜裏偷偷跑出來的雜念堅決地驅走。
完完全全地排除了心頭裏的舛錯,趙錦華有一種疑慮渙然冰釋的振奮感,隨即他便果決地拍了板:“好,就按古昌同誌的意見辦。江淮反腐敗的序幕已經拉開,我們一定要戰之即勝、善始善終,向上級領導和江淮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趙錦華剛剛講完,他的秘書便推門而入直至他身旁,神色緊張地說:“趙書記,興州紡機廠地段浙江客商開發的小區裏,有一幢住宅樓坍塌了!”
“有沒有人員傷亡?”趙錦華條件反射般地緊問道。
秘書回答道:“現在還不清楚,陳省長和市裏主要負責同誌都已到位,各方麵搶救力量也趕到了現場,有什麼情況我會及時向您彙報。”
趙錦華茫然地點了點頭。顯然,住宅樓坍塌對他不啻成了又一個沉重的打擊。
“古昌,該查的都要查,一個也不能放過!你們也介入吧,我倒要看看,是哪些幹部如此失職,連群眾的安居之所都不能保證!偌大的江淮,到底有多少違法亂紀的幹部在作怪!”趙錦華怒吼道。
“我們馬上就安排人介入。”周古昌連忙應道。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幢坍塌的問題樓正是他的好友謝靈遠的傑作。
謝靈遠的那兩幢裂縫樓在顏渝民殫精竭慮的操作下,陳至民大智若愚般的資助下,成功地被興州市政府收購下來,作為經濟適用房。興州是個大市,每年都需要建大量的經濟適用房,何況經濟適用房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是隻嫌少不嫌多。顏渝民以為他這樣做不僅可以救下已和他肝膽相照的謝靈遠,也能把陳至民和他自己從購房戶的鬧境中救出來。可他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剛剛組織人經曆了報名、登記、審核、公示、搖號這一係列程序,確定了兩幢經濟適用房購房對象後,其中一幢竟然坍塌了,幸好才有六戶搬進去。
接到興州市政府辦公室通知後,顏渝民幾乎嚇得屁滾尿流一樣地趕到倒樓現場的。
現場的氣氛亂糟糟、鬧哄哄,但搶救的秩序一點都不亂。顏渝民定了定神,才發覺原來站在亂人堆中聲嘶力竭地進行指揮的,竟然是陳至民!
顏渝民反應過來了,作為常務副省長的陳至民,除了和他在相差無幾的時間內接到興州市政府辦公室的報告電話,以及省政府距離這個小區比興州市政府和小區的距離還近這兩個原因外,還有就是他對女兒的擔憂和對他自己給予經濟適用房資助的恐懼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