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從那天起,我就隻穿白色的上衣。我猜,我應該是地球上數量眾多的逃犯中,最愛穿白色衣服的那個。
17
從市區回到臨潼,不過是下午三點,但我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馬上洗了個澡,換上新衣服。
陽光從浴室的排氣扇縫隙裏,一縷縷地穿進來。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更衣鏡中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
我穿著一件純白色的背心,站在更衣鏡前,打量著身上嶄露崢嶸的肌肉,擺出一個健美先生的姿勢。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成就感,帶著些許自戀的愉悅,絕不是銀行賬戶上的數字,或者某個考級證書上自己的名字,等等抽象的東西所能取代的。
看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我突然想,現在的我,跟我那死鬼老爸應該很像吧?雖然作為遺腹子的我,沒有親眼見過他,但是記得小時候看他跟我媽的結婚照,穿著軍裝,躊躇滿誌,跟現在的我一樣年輕、健壯。
除了老爸,我還像另一個人,那就是出逃前,酒吧公主唐師講的故事中的主角,他跟我一樣姓宋,瘦,穿白色襯衣。
我想,比起宋叔叔,我還缺了一塊美軍士兵的身份牌。
我走回臥室,在旅行袋裏搜了一下,它竟然還真的就躺在角落裏。我把身份牌戴上,看上去挺英氣。嗯,以後我要一直戴著。
哈哈,我現在就是故事裏的宋叔叔啦。我想,如果我現在回到珠海(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站在她麵前,她會不會因為恐怖故事裏的人物,突然出現在現實中,而嚇得花容失色?
這個惡作劇因為無法實現,所以顯得更加有趣。不過,我還有一個可以馬上實現的惡作劇,而且也是我檢驗變身成功與否的標尺。
18
實驗前,我先走到一間理發室,讓師傅推了個板寸。
嗡嗡的電刨聲中,灑落一地的頭發,就像是我要告別的過去。幾分鍾後,我望著鏡中與三個月前判若兩人的自己。此時的我,對即將進行的實驗,充滿了自信。
走出理發室後,實驗正式開始。
我來到三個月前的肉夾饃攤子。老板娘楊玉環一如從前的豐滿,正如我所料,她沒能認出我,對我這個前任大客戶愛理不理的。
我問楊玉環,您家的肉夾饃,味道好不好啦?
她一臉不耐煩地答道,當然好啦。
哦,我是想說啦,如果味道好的話,我買它幾十個,帶回給酒店住的同事……
楊玉環頓時來了精神,哎呀,早說嘛。我家的臘汁肉夾饃,味道撩咋咧,遠近聞名的。這不,兩個月前就有個台灣同胞,一下子買了一百多個,說要帶回台灣去。
19
我暗忖,那還不餿了啊?口中卻應付道,對啦,就是啦,我就是吃了上司帶回的饃,這次出差就特地想找回那間店啦。不過地址我沒問清楚,您能不能形容下那個人,長什麼樣的啦?我好確認下是不是這裏買的啦。
楊玉環不假思索道,記得記得,怎麼會不記得,那是個圓偉人……
圓偉人我知道,就是胖子。
楊玉環繼續道,他留個中分,穿棕色襯衣,比你矮些,言傳口音倒和你一模一樣。
果然,楊玉環把減肥前的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對這個實驗結果非常滿意,卻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說,哎呀,我那個上司是個女的,看來不是這間店啦……楊玉……不,老板娘,實在對不起,我再找找看。
然後我扔下滿臉慍色的楊玉環,頭也不回地走了。
實驗結果證明,經過三個月的地獄式減肥,我成功地脫胎換骨、改頭換麵,降低了被人認出的風險係數,提高了潛逃的成功率。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裏繃著的弦鬆了,身體卻頓時酸痛起來。一分鍾後,已經發展到全身每一塊骨頭,每一條肌肉,都酸痛無比。
嗯,找個地方推拿一下吧。
20
逛了半圈臨潼,卻沒發現有跟回民街上一樣的中醫推拿,於是隨便走進了一家按摩城。
技師一進門,我就覺得臉熟,等我趴在床上讓她給我按背時,想起來了,她就是三個月前,來我家找貓的那個肉彈。
顯然肉彈也沒有認出我,開始給我按摩。她手上功夫很差,不疼不癢的,完全是亂按。我想,她應該是靠別的服務來賺錢的,果不其然,按了不到二十分鍾,她有意無意地用她的肉彈蹭我的後背,挑逗說,帥哥,要不要保健一下?
我突然想捉弄她一下,於是說,我是學奇門六甲的,不能近女色,否則就壞了修為。
肉彈一下來了興趣,問道,那你會算命嗎?
我說,算命是我老本行了。你老家農村,你在家裏是長女,對嗎?
肉彈說,對呀。
我繼續道,你們村裏有條河,你對麵的那戶人,家裏有個病人。
肉彈說,是啊,沒錯,哇塞,你太厲害了。
我繼續說,你養了一條貓,對吧?這隻貓可要關起來,不然早晚出事。
21
肉彈差點跳了起來,天哪,你是活神仙哪。早點遇見你的話,我就把桃花綁起來,那它上星期就不會跳到樓下摔死啦。
桃花,桃花落……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不過並沒有想太多。
我繼續道,哎呀,那貓幫你衝了一劫,但是你今年還有一劫,要破此劫,必須要在……我掐指算算,子醜寅卯……對,必須在明晚子時,不穿上衣,隻穿乳罩,在自己住的樓下繞圈跑一刻鍾。
肉彈說,哎呀……
我恐嚇道,你不信?
肉彈連忙說,信!信!
我心中暗爽,哈哈,明晚可有好戲看咯。想象一下,她那兩個肉彈隨著跑動,在胸前晃動的樣子……
22
走出按摩城,身上甚至比進來時更酸痛了。這個肉彈的技術還不如我。以前,我的女友伊莎貝,總是抱怨飛來飛去有多辛苦,要我幫她推拿。女祖宗的話我不敢不從,給她推拿了足有一年,自然練出了一身好手藝。
想到這裏,屈指一算,我跟伊莎貝不告而別,卷款出逃,至今已有三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裏,我從沒有跟人聯係過,包括伊莎貝。
伊莎貝有沒有擔心我呢?我猜是沒有的。按照她處事的邏輯,現在應該跟那假洋鬼子領航員勾搭上了吧。
但是,萬一她沒有移情別戀,一直在擔心著我呢?萬一她真的想我,想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想得越來越瘦了呢?
我無法猜出事實到底如何,但是這時的我,如果不發封信給伊莎貝報個平安的話,我會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越來越瘦的。
現在的我,渾身上下沒有一兩多餘的肉,可不能再瘦下去了。於是我出了門,準備去網吧給伊莎貝發封郵件。
23
臨潼西街的驪山大廈裏,有個老舊的網吧。我坐在電腦前,先是在126新注冊了一個郵箱,[email protected],然後開始構思,給伊莎貝的信該如何寫。
我不知道該在信裏麵,表達什麼處境。該說我現在很慘來博取她的同情,還是說我現在逍遙快活,以此顯示自己的堅強?還有,我是不是該問一下,三叔是幾時報的案,現在我到底上沒上通緝榜?
我用了三個小時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卻在一分鍾內全部刪掉了。
最終的信是這樣子的——
敬啟者:
你好嗎?我很好。
伊莎貝很喜歡東瀛的電視劇跟電影,這封信,在某部電影裏重複出現許多次,而這部電影,我擁著她在半夜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看過許多次。
所以,她一定會知道,發信人就是我。
24
我填上伊莎貝的郵箱地址,按下發送,以為大功告成。誰知此刻,收件箱裏馬上多了一封新郵件,我打開一看,正是係統退信。
我仔細檢查一遍拚寫,沒錯呀。再試一次,再退,又試又退。幾次之後我放棄了,或許這就是天意。老天就是要我忘了這個女人,又或者說,老天就是要這個女人忘了我。
我付完錢,興味索然地走出驪山大廈。這時已經是夜裏六點了,街燈陸續點亮,頗有些華燈初上的意思。
我站在大廈門口,思索著晚餐要去哪裏解決,一邊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一邊抬頭看著樓上剛剛亮起的霓虹燈。這些燈日久失修,有一些已經失去了顏色。
“驪山大廈”四個字,隻剩下“山”字在閃閃發亮;星盟網吧的招牌,則隻亮著一個“盟”字。爛樓,爛網吧,爛電腦,難怪連個郵件都發不出去。
山,盟……
突然之間,我想起三個月前,火車上宣揚宿命論的怪老頭,給我留下的那張信紙,上麵寫的是陸遊的《釵頭鳳》,以紀念他的表妹唐婉兒。其中,就有這麼一句: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一種詭異的感覺突如其來,猛地攫住我的心髒,讓我不禁汗毛倒豎,呆在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