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你是我的鹽(2 / 3)

我獨自站在此處,望向遠方。微風拂麵,時間跟陽光一樣,從肩膀上徐徐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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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在麗江住了幾天,再過一個星期,便是每年例牌的十一黃金周。為了應對屆時蜂擁而來的遊客,許多酒吧旅店都張貼了招聘臨時工的告示。

我的一百萬巨款至今已用了兩萬多,就當是兩萬好了。出逃至今將近四個月,如此算來,這一百萬隻夠我用十六年多。坐吃山崩,於是,看到這些招聘廣告,我有了打工的念頭。

想由旅遊者轉變成為打工者,在麗江邊玩邊工作的人並不在少數。但是,在麵試了五家酒吧之後,我大獲豐收,得到了三個工作機會。我想,對於這些服務性行業而言,我的肌肉一定比三個月前的脂肪,更有利於應聘。

即使條件最優厚的那家,開出的工資也隻是三叔給我的十分之一,但是能夠勞動雙手,自食其力,還是讓我感到滿足。

不過,在這三個酒吧中,我並沒有選擇工資最高的那家,而是選了另外一家名為“飲酒吧”的。這個酒吧名字合我胃口,更合我胃口的,是老板娘胸前所戴的那條項鏈。

那個下午,我第一次踏入飲酒吧,便發現相比前麵的四家酒吧,這裏顯得尤其幹淨整潔。好的工作環境會讓人身心愉悅,於是我馬上對這裏產生了好感。

我向櫃台裏的老板娘說明來意,她笑著讓我到一張桌前坐下,轉頭吩咐,小嬌,倒杯茶。然後她對我進行麵試,內容無非是有沒有工作經驗,要求什麼待遇之類。我一一不如實地回答。

老板娘長得不錯,聲音也挺有吸引力。聽我說我曾在深圳做過三年酒吧侍應後,她當即拍板決定雇傭我。我回答說,等我回去考慮一下。

然後我站起身來告辭,當她也躬身起立時,胸前赫然露出一串項鏈,那正是東京愛情故事裏,完治送給莉香的那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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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前麵所說的,空姐伊莎貝是《東京愛情故事》的鐵杆粉絲。自從那次有驚無險的空中氣流之後,我對她展開長達九個多月的狂轟濫炸,而幫助我最後擊潰伊莎貝防線的,正是眼前這樣一條項鏈。

那時已經是二○○六年的夏天,伊莎貝生日的前一星期。我在燭光晚餐後掏出這一條項鏈,隨後驚喜地發現,她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喜悅,那晚她終於答應我半年來的要求,成為我的女友。

這其實是一條並不昂貴的仿製品,至少比我以前送給她的禮物廉價多了。在終於抱得美人歸的狂喜之餘,我又頗有點抱怨編劇,為什麼不寫完治多送些禮物給莉香,也好讓我照貓畫虎,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回報。

如今,老板娘戴著的這條項鏈,勾起我許多回憶,也平添了對她的一份好感。我立刻改口道,我願意在您這裏工作,而且明天就可以上班。

老板娘不知道我為何變得那麼快,不過仍然很開心。我們當場說定,先從九月底做到農曆春節後,至於之後是走是留,看雙方需要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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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與同事們相處得並不融洽。廚房的阿柱顯然不把我當根蔥,兩個女侍應,小嬌跟小莎,對我這個“資深侍應”也沒有多少熱情,可能是擔心我這個臨時工擠走了她們這些正式工。

最初的幾天裏,我明顯察覺到小嬌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似乎隨時準備打小報告。幸好,我雖然沒有在酒吧工作過,但在酒吧裏廝混卻不止三年,因此很清楚作為一個男侍應應該做的活有哪些。

我就這樣不急不徐地幹活,既不至於太懶而讓小嬌捉到把柄,又不至於太勤勞而顯得爭功,這就像走平衡木一樣,的確需要一些技藝。在國慶節到來之前,我總算打消了她們的戒心,可以融洽地共事 —— 最起碼看起來挺融洽。

老板跟老板娘倒是一開始就對我挺好,尤其是前者。他們一直要求我稱呼自己為阿青、阿鹽,但我固執地尊稱他們為老板、老板娘。

其實我估計他們年紀都比我小。不過,做戲做全套,既然我的身份是酒吧裏名叫小傑的男侍應,來自廣東,高中輟學生,年方二十三,所以在他們麵前還是裝孫子比較適合。

可見,其實我不單是一個逃犯,還是一個敬業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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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麵試的那一天,老板出門采購顏料,所以沒有見到。據小莎說,老板是上海某大學藝術係的高材生,而老板娘則是廣州某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總之,我們的雇主,其實是藝術家和醫學家。

小莎不無羨慕地說,我們在麗江是賺錢糊口,他們是在體驗生活。我口中附和,心中卻頗不以為然。

九月三十號晚,店裏沒幾個客人,呈現出暴風雨前的寧靜。老板在桌子上攤開一幅未完工的小寫意,畫的乃是玉龍雪山,左上角空出一大塊,似乎打算用來題詩。

老板見我們都圍了上來,解釋道,其實他所學專業是油畫,國畫不過是偶爾為之,不在行,至於書法更不在行,所以正在考慮找誰代筆,補首詩上去。

我聽了不禁有些技癢,忘了應該韜光養晦的道理,自告奮勇地說,老板,我來試試。

老板狐疑地望著我,不過還是讓老板娘把紙筆拿了出來。我先是在另一張紙上,自然而然地寫下“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文”幾個字,讓老板過目。如此這般,才獲許在老板的大作上狗尾續貂。

我撓首思索,寫什麼呢?

有了。

我揮毫寫道:

飲酒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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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陶淵明的詩,呼應了酒吧名字,又與畫中玉龍雪山緊密相扣,非常切題。我的顏體其實寫得並不好,但是寫完後,仍然獲得了一片喝彩,連聞聲而至的阿柱都鼓起掌來。

老板娘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的臉。

老板端詳著我濕漉漉的墨寶,狐疑道,小傑寫的字不錯啊。潛台詞是,你不過是個高中生啊?

我謙虛地說,哦,這個是小時候家裏人逼著我學的,長大後就扔掉了,寫得不好。

這一句我說的倒是大實話。

老板收好我跟他的聯合創作,說是要去做個畫框,裱好後再掛到牆上。但是直到十月底他不辭而別時,也沒有見他裱好。

藝術家,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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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的人潮,比想象中來得更加洶湧。這樣說吧,如果你在黃金周沒去過中國的旅遊景點,你簡直就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的人。

林子大了,自然什麼鳥都有。

就在國慶期間,有一中一外兩位女性對我表示了極大的興趣,遺憾的是中國這位女同胞長得實在不樂觀,外國的那位比我高半個頭,肩膀也比我寬,我無福消受。

另有一位酒後對我示愛的,長得讓人頗為喜愛,隻可惜是讓女人以及男同所喜愛的。他是個男同性戀,跟我表示他做0或者1都可以。我對此非但沒有興趣,還覺得很惡心,同樣敬謝不敏。

有個男客人,喝了不到半打啤酒,醉了,給在場所有人發錢,一百塊,讓人打的回家,誰不要跟誰急。我跟他拿了三次。

有喝醉了往旁邊的水渠一跳,在裏麵泡澡的。

至於在廁所裏麵、在樓梯上、在路邊睡覺的,幾乎每晚都有。

總之,如果你在二○○七年的國慶去過麗江,在四方街不遠的地方,靠著水渠的酒吧裏,遇見過一個總愛穿白色衣服,戴著一個美軍士兵身份牌的男侍應的話,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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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不僅人多,而且非常的大。

在國慶節這七天裏,我每天大概要為三百個顧客服務,七天就是兩千個,但是裏麵竟然沒有一個是我的老相識。按道理說,逃犯應該經常擔心遇上熟人,可是真的遇不上之後,我又想著,幾時才可以遇見一個?

從家鄉過來的熟人,不僅僅是他或她自己,還是一個符號,代表著家鄉所有的氣息,可以讓我這個有家不能回的逃犯,多少感受些家鄉的溫暖。

不過,我並沒有感慨太多。

顧客多時,我忙著伺候坐滿店裏店外的上帝,沒有時間去醞釀鄉愁,也沒時間想伊莎貝、老衲、逃亡,等等煩心的事情。偶爾空閑下來,就跟有點心機的小女人小嬌、沒點心機的大女孩小莎,打情罵俏,渾水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