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世界盡頭,酷熱仙境(1 / 3)

chapter 10 世界盡頭,酷熱仙境

1

GPS熒幕上已經沒有了漢字,全部變成羅馬拚音。離我最近的一個點叫Tra Linh,這是越南文,大概是一個鎮子的名字吧,我想。

偷越國境,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鄰國的邊警,穿著類似中國九十年代的那種製服,我賄賂了很少的人民幣,便揮手讓我過去了。不由得想起國產淩淩漆裏,周星馳用一百塊錢換得一條小命的場景。

此時已是傍晚,我在一塊巨石後換下沾滿泥土的衣服,下山向鎮子走去。鎮口用漢字寫著,茶嶺鎮。

茶嶺鎮上有許多經商的中國人,來自中國的各個省份。他們說著口音各異的普通話以及白話,彙成一股中國語言的洪流,浩浩蕩蕩,完全淹沒了本地居民的越南話。在這裏,人民幣也是通用的,所以,我隻覺得來到了中國的邊陲小鎮,完全沒有到了另一個國家的感覺。

在越南的第一餐是桂林米粉,晚餐後,我到書店裏買了一張越南地圖。地圖上的越南是一個南北朝向的狹長圖形,像一隻蠶。

地圖上,茶嶺鎮跟中國隻有一山之隔,這讓我毫無安全感,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地理上。如果追兵像我一樣翻過這座山,那麼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我決定,繼續向南逃竄。

這實在非常必要,因為現在的我,已經由一個經濟犯,轉型為一名殺人犯。

2

我坐在開往河內的客車上,望著車窗外一片片稻田,忽然就下起了雨。雨滴奮不顧身地撞上窗玻璃,迸裂開來,殘餘的部分依附著玻璃,聚集在一起,彙成一股股自上而下的溪流。

這樣的景象我非常熟悉。

窗外的稻田與廣東的稻田並無不同,而且,車裏坐著的乘客,也是同樣的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就像我的同胞,像我童年時耳聞目睹的那些鄉親。

隻要稍微修改一下想法,很容易就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在領略鄉村野趣的短途旅行者,或是假期乘車返回老家的大學生。這樣的想象讓我如遇大赦,心頭非常輕鬆,甚至有點甜蜜。

下一分鍾,從這種自欺欺人中醒悟過來的我,清醒地認識到,其實我是一個逃竄在異國的,殺人犯。

我殺人了。

數日內,這四個字像揮之不去的黑霧,纏繞在我腦裏,讓我寢食難安,晚上被噩夢驚醒時,手上似乎有鮮血黏答答的濕潤。

我下意識地攤開雙手,這幾天裏,我無數次地洗手,反複地洗,幾近病態地揉搓。手掌當然是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血跡。但是,我聞到了指縫裏,一股宛如鐵鏽的血腥味。

五天前的晚上,我用石頭毫不留情地敲在胡校長的後腦上,把他敲了個腦袋開花。我殺了人,我殺了胡校長。他無疑是個惡人,但是其罪當誅嗎?

他總是穿著一身得體的黑西服,並不是嶄新的,但熨得很平整。

他是一個女人的老婆,一個老來得子,頭發花白的父親。我記得他的兒子,叫胡承業。

我親手殺死的這個人,他生前曾經友好地與我握手,讓我回家等待消息,也曾讚揚我課講得不錯,那時是在走廊的陽光裏。

3

回首過去的二十多年,我不敬鬼神,撒謊賭咒,小奸小惡不斷,但是我從來沒有殺人的念頭,更無殺人的膽量。

我現在仍然不願相信這個事實,這個鐵錚錚的事實是,我殺了人。

這個殺人的我,還是過去的我嗎?

現在想起來,自從去年夏天踏上逃亡之路後,我好像漸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所做的事情,真的是我自己的主觀意願,或者是像OK明所說,隻是由於構成我身體的粒子,有著億萬年前就注定的軌跡?

這半年多來路上的遭遇,常讓我有一種感覺:其實我是乘坐在一列火車上,順著稱之為命運的軌跡,無可奈何地前行,無論前方是天堂或者地獄。

但是,如果真如老衲所說,所有的緣起,都有其意義,那麼,這半年來的種種詭異遭遇,難道就隻是為了讓我在雷平鎮,洞察到一起家庭倫理悲劇的真相,然後手刃了那個負債累累的衣冠禽獸?

又或者,這次殺人,卻是另外一件事情的緣起?

我甚至覺得,這其實是個巨大的徹底的陰謀,無論老衲、金老伯、黃伯,甚至被我殺死的胡校長,都是幕後策劃者,又是台上的演員,而這個紛繁複雜的陰謀,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逼瘋。

這樣的思考非常形而上,卻又與我自身命運有著緊密關係,再想下去隻會讓我的太陽穴更疼,所以我決定放棄。

我擦去窗玻璃上朦朧的水汽,歎了一口氣,拿出iPod準備聽歌。

4

這時候,旁邊坐的小夥子跟我搭訕,他說,地死,愛普。

我想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這個是蘋果。我點了一下頭,小夥子又道,泥轟錦?

這次我馬上明白了,他說的是日語,問我是否日本人。我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答道,我、是、中、國、人。

哦,早說嘛,我在廣西住過三年,我叫阿龍。小夥子的普通話不太正宗,但頗流利,比一些方言地區的中國人講得好許多。

我抱以一笑,下意識地說,我叫胡承業,話出口自己都吃了一驚。

阿龍並未察覺到我的失態,而是指著我胸前的美軍身份牌,勸告道,這個東西最好收起來。

我馬上領悟了,一邊告訴他這隻是個飾品,一邊把身份牌拿下來,塞進腳下的旅行袋內。

美軍跟解放軍都曾在這個土地上,與越南人開火。且不說誰是代表正義的一方,但戰爭帶給普通老百姓的,隻是曠日持久的傷痛以及仇恨。

5

阿龍問我此行目的,我說我是背包客,準備從南到北,遊曆整個越南。

他無疑是越南人中頗好客的一個,或許是因為在廣西居住過,對中國人抱有普遍的好感,又或許隻是為了展示他流利的普通話。接下來,他詳細地對我講解了一些注意事項,飲食起居,購物遊玩。他又特別提醒道,越南的南部不通行人民幣,最好先在河內兌換些美鈔或者越南盾。

我一一點頭稱謝,然後又裝作不經意提起,說我的護照丟了,已經致電大使館,他們約我過去為我補辦。但是我不想傻傻地等上那麼長的時間,假期有限,我想在等新護照的過程中,辦一張假護照,以備住店等等用途。

阿龍意味深長地一笑,從包裏掏出個筆記本,撕下一頁,給我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他說,到河內後就打這個電話,這是個廣西人,姓李,他可以為你兌換美鈔,也可以幫你解決護照的問題。李先生收費有些高,不過速度很快,質量也好。

下車時,他又補充道,你要記得說,是阿龍介紹的。

6

大雨初歇,水泥地麵上濕漉漉的。

我招手截停一部出租車,甫一坐上去便覺得無比親切。細一看,儀表台跟我在國內開的福克斯完全一致,原來這部出租車,果真是一部兩廂的福克斯。司機是個小夥子,我試圖用英語跟他表明,我在中國開的車子跟他的一樣,但他完全不懂英語,我隻好作罷。

此時正是下午一點,越南上班的高峰期,鋪天蓋地的各種摩托車,塞滿了公路。在越南開汽車,必須具備頑強的耐力以及卓越的車技,即使這樣,也隻能在前後左右簇擁著的摩托車中,緩緩前行。

河內是越南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所有的首都裏,擁有最多摩托車的那個。這裏是摩托車的河流、湖泊,甚至是海洋。整個越南,就是一個乘坐在摩托車墊上的國度。

路上的交警也不多,但是盡管如此,也沒見到有多少交通事故。這裏的交通忙而不亂,看起來,是有著外來者所不了解的潛在規律。

車子到了希爾頓酒店旁的一個酒吧,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幸好沒有遲到。我跟李先生約好,下午一點半酒吧門口等。

7

一輛豐田車在路邊停下,走下一個男人,穿著白色的polo衫,很休閑的樣子。我想,這就是李先生了。果然。

李先生說的也是普通話,似乎帶一點台山那邊的口音。他問我要哪一種護照。

我問,有很多種護照嗎?

李先生遞給我一支香煙,道,讓你在真正的護照補回來前,冒充幾天的,很便宜,八十美金。說完他一笑,又繼續道,如果你要有海關記錄,可以出入境的護照,貴許多,五千美金,而且對不起,bam gang gia,不講價。

他掏出一個鋼殼打火機,點燃手中的香煙,補充道,或者你可以要一個越南的身份證,加一個越南護照,從此你就成了越南人。同樣是五千美金。

他吐出一口煙霧,又說,看你需要咯。

8

兩天後,同樣的地點,我拿到了一本以假亂真,不,就是真的中國護照。名字叫胡承業,半年的工作簽證,可以續簽,其上既有紅色的中國邊境檢查章,又有藍色的越南海關入境章。

我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與我印象中一年前跟伊莎貝去韓國旅遊時所辦的護照,毫無二致。

交清了餘款,李先生一臉自信地跟我說,這本護照走遍世界都不會有問題。又補充道,如果你認識的人有需要,介紹他來我這裏辦,你可以有5%的辛苦費。

我想起介紹我來此處的阿龍,或許他根本就是個中國人,隻是有著與我一樣不可告人的過去,所以逃竄到異國,重新做人。

我背起背包,拿著這本護照走進了希爾頓酒店。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希爾頓,但是比起那些又小又髒,不需要護照就可入住的旅館,要好上一百倍。我想,或許希爾頓的高床暖枕,能讓我忘掉不愉快的過去,睡得踏實些。

服務台的工作人員,穿著純白的奧黛 —— 越南的傳統民族服裝,有點類似旗袍,開叉高至腰際,但是沒有走光之虞,因為其下會穿一條長褲 —— 臉上掛著職業的笑容,幫我辦理入住手續,對我手上的護照毫不置疑。

9

我這半年來,一路向南,有一個發現:越是靠近赤道的地方,水源越充沛,直接就體現在花灑的噴水量上。入住希爾頓的第一個澡,洗得我暢快無比,就好像重獲新生一般。

洗澡促進了我的食欲,換上幹淨衣服後,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酒店覓食。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賣PHO的食店,其實就是牛肉河粉,味道還不錯,接近廣東口味,比較清爽。佐餐的有半個泰國檸檬,用法是把檸檬汁擠到湯裏,作醒味之用。這一碗PHO價格兩萬越南盾,聽起來是一個很巨大的數字,其實相當於人民幣十元。

初來乍到的外國人,通常會被動輒幾十萬的貨幣,搞昏腦袋。其實,當地人說越南盾的時候,通常都會省略其後的三個零,也就是說,常用單位不是一越南盾,而是一千越南盾。

比如說,吃完PHO後,我問起街邊的一杯滴漏咖啡,攤主阿姨伸出三隻手指,那意思不是三越南盾,而是三千越南盾的意思,相當於一塊五毛錢人民幣。

而希爾頓對麵的酒吧裏,一瓶百威是三十個手指,這個價格跟國內二線城市的酒吧差不多。我要了半打百威,坐在吧台前獨酌。

10

舞台上,有個穿著奧黛的姑娘在用越南語唱歌,調子是周傳雄的《黃昏》。

半打啤酒非常地不耐喝,特別當你在借酒消愁時,於是我又要了半打。途中有個穿著鮮紅奧黛的陪酒姑娘,過來與我搭訕,我跟她說,我女朋友在酒店裏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