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紅色的奧黛裙裾翻飛,其下並沒有著長褲,而是露出了象牙白的大腿。我不由想起了千裏之外,與此女有著同樣職業的唐師。
半年多前,我與唐師在珠海的酒吧內邂逅,第二天她給我講了個詭異的愛情故事,然後送我一條項鏈,離別前我們如情侶般吻別,十天前,我殺了她作惡多端的父親 —— 那個造成她悲劇的根源。
那麼,她應該像愛一個英雄般愛我,還是像恨一個殺父仇人般恨我?
喝完整整一打百威,我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希爾頓的房間裏,倒頭便睡。
半夜卻被噩夢驚醒,驚醒時四周一片黑暗與死寂,額頭上滿是冷汗。
我走到浴室,開燈,在洗手盆裏反複地清洗我的雙手,此刻心情無比憤怒,又無比委屈。水龍頭噴湧而出的水,把我全身濺濕了,我索性脫掉衣服洗澡。
我誠懇地向地上的水致謝,她不能洗去我一生的過錯,但至少此刻她溫柔地衝刷著我的軀體,讓我漸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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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鍾後我從浴室走出,打開窗戶,雙手撐著窗台,眺望整個河內的燈火。
我又想起了唐師與她的父親,然後,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想,與唐師一樣,我的父親,也是我這一生悲劇的根源。
沒有盡過照顧我的責任,也就算了。沒有用單車接送我上下學,沒有把我放在肩頭上遊街,沒有陪我去過動物園,這些都算了。
在開赴前線之前,貼著我母親的肚皮,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回來,好好照顧我們母子倆,但最終一去不返,杳無音信,連這件事情,也都算了,我不計較。
因為,戰爭就等同於犧牲。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然而,我一輩子無法原諒的是,就因為他的“下落不明”,讓我跟母親與“烈屬”這個光榮的稱呼無緣,而且由於所謂叛逃的可能性,從懂事開始,我就生活在嘲笑與屈辱中。
你知道嗎,他爸爸是個叛徒。
這些毫不克製音量的竊竊私語,對於一個無辜的孩子而言,帶有持久毀滅性的打擊。在這種非議中長大的孩子,無可置疑,會非常的自卑,並且對整個世界抱有神經質的懷疑與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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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他爸爸是個叛徒。
當我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反應不是憤怒,而是茫然與惶恐,甚至雙眼含淚。放學後,母親在校門口接我,我問,爸爸不是烈士嗎?為什麼同學說他是叛徒?
母親沒有回答,隻是緊緊地牽著我的手。直到走回家裏,直到晚飯後,直到那晚睡覺前,直到第二天……直到我長大成人,母親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也不知道答案。
與我同樣年齡的孩童的非議,在我長大後,可以理解為不懂事,從而一笑置之。然而,讓我在十多年後都記憶猶新的屈辱場麵,卻是來自成人世界的重擊——
在一年級下半學期,清明節的前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輕描淡寫地對我說,明天到烈士陵園掃墓,你可以不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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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回家後大哭了一場,接下來的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裏,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子,反複地撕扯著我稚嫩的心髒。接下來的二十年裏,我從未哭泣,既然我是叛徒的兒子,那麼我活該這麼屈辱地活著,眼淚對我而言純屬多餘。
這種幼年時的創傷,使我成年後有人格分裂的症狀。
白天或者人多時,我會顯得頗為樂觀幽默,假裝堅強,以此來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所以即使在逃亡的路上,我仍然抱著“就當是在旅行”這樣的態度,而不是惶惶不可終日地找個深山來藏匿。
然而到了夜裏獨自一人時,我的自卑便從心底爬了出來,占據我整個思維。此時我輕易就可以否認整個自己,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我覺得,我父親把我帶到世上,完全是一個惡作劇。
比如說此刻,我覺得父親一定是在天堂某處,麵帶促狹的笑意,俯視他那走投無路、苟活於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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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情況下,半年以後,母親帶著我離開了家鄉的粵東小城,改嫁給了李叔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不恨我母親,我理解她內心的痛苦。
因為這種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長大成人之後,這種痛苦漸漸衍生出了另外的痛苦,變得非常矛盾。
作為一個軍人的後代,我有時候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證明我父親是烈士,從而我可以一雪前恥,獲得二十多年前就應該得到的榮譽。
但是,不排除另外一種極小的可能,那就是父親真的叛逃了,活到了現在,那麼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父子重聚。
這兩種希望無比矛盾,不共戴天,最終都變成了痛苦的絕望。
我恨給我帶來這種痛苦的人,是的,我恨我父親,這句話多年裏我一直埋在心底,從未與任何人說起。
大概,痛苦是一種厭氧的病菌,如果你二十年來從未讓它接觸過新鮮空氣,那麼它就會在你心裏無限繁殖,讓你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此刻,我雙手撐著窗台,其下是整個越南首都的燈火。
而我的父親,就喪身或者苟活在這個國家,不知道哪片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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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搭乘一趟長途客車,目的地為西貢。在官方的說法裏,這個最南端的城市,被稱為胡誌明市,但越南百姓仍較多地稱呼其舊稱,我想這是因為西貢這個發音,朗朗上口,簡潔有力。
客車一路向南,離北端的國境線越來越遠。中途休息,我下車買一瓶蒸餾水,被告知此地不能用人民幣,於是我掏出一張麵值一萬的越南盾。幸好我聽從了阿龍的建議,在河內兌換了夠我用半年的大額美金,以及一些路上用的零碎越南盾。
人民幣不再通行,這一點反而讓我很有安全感。因為,這意味著我在地理意義上,越來越遠離祖國 —— 這個曾經多麼親切的詞彙,現在對我而言卻代表著威脅,以及不願麵對的過去。
長途跋涉之後,我踏上了西貢的水泥地麵。五分鍾後,我上了車站門口等候的出租車,這仍是一部兩廂的福克斯,幸好這次的司機熟諳英語。
既然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背包客,我便用英語告訴司機,要去背包客雲集的地區。
司機輕鬆地說,哦,Pham Ngu Lao Stre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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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我沒有在範五老街落腳,而是投宿在與其一街之隔的Bui Vien Street,裴銀街,125號,Happy Inn。
我要了301房,這是個臨街的房間,帶一個小小的露台,可以俯視街麵如魚般遊動的人群。
三月份的越南非常多雨,我到西貢的第一天,碰上了罕見的好天氣。我正為之慶幸,結果從第二天開始,就下起了連綿的雨。下雨自然無處可去,我隻好躲在房內看電視。
西貢的電視頻道頗不少,有為數眾多的英文頻道,其中包括兩個各司其職的動畫頻道,一個專門播放cartoon,而另一個則播放anime。除此之外,還有鳳凰、華娛甚至南方衛視,等等中文頻道。
當然了,電視機裏還有越南本地的頻道。
越南似乎沒有多少自己的電視劇,所以播的都是中國製造的劇集。如果說中國觀眾哈韓哈日,那麼越南觀眾,絕對可以稱之為哈中。比如說,最近,西貢電視台正在播《倚天屠龍記》,蘇有朋版。
自己不拍而播別人的電視劇,無疑是個很討巧的辦法。但越南人民偷工減料的智慧,還不盡於此。比如說,在《倚天屠龍記》這部電視劇裏,越南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需要做的,隻是把原音量調小,然後由同一個女人,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越南語,讀出劇中所有人物的對白。
所以,無論電視機裏正在播放的,是周芷若麵帶桃花地嬌嗔,還是謝遜滿臉苦大仇深地怒罵,電視機前的你所聽到的對白,都是同一個越南女人冷靜的、四平八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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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雨終於停了,但天氣變得非常悶熱,我帶來的襯衣之類,此時此地都顯得太厚了。幸好裴銀街就有幾家賣衣服的店,我買了許多背心跟短褲,作為我的指定著裝。
這一身打扮,再加上旅館浴室裏的藍色人字拖 —— 就是八十年代末我們常穿的那種 —— 使得我看起來非常像西貢本地人。使得這種誤會進一步加深的,是我偏瘦的體型。越南人都很瘦,街上見不到一個胖子。
總之,第四天,背心短褲人字拖,我就像一個地道的西貢無業青年,在城裏無所事事地亂逛。這一天我發現,此地不僅人瘦,就連建築也很瘦削。
街麵普遍是六七層的樓房,一樓做生意,二樓以上居家。鋪麵大都非常窄,一般不超過五米,但是裏麵很深,有十幾二十米。我想之所以建成這樣,是因為越南整個國家多山多林,平整的地方稀少,寸土寸金,所以便盡量縮小建築物的占地麵積。
總而言之,越南的人瘦,房子瘦,越南這個國家在地圖上也很瘦。結論就是,越南是一個清瘦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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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人的瘦,與此地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有著明顯的聯係。
當地人的飲食傳統,偏好清淡的飲食,比如蔬菜、水果、魚肉。這首先是由於西貢處於正宗的熱帶,一年到頭氣候炎熱,人體不需要積聚脂肪來保暖;其次,在四季如夏的地方,肥膩的食物本身也很難被腸胃所接受。
在旅館裏住了一星期,與服務台的齙牙妹妹混熟了,有時候也會在旅館裏蹭飯。晚飯經常是一條魚,米飯,切好的番石榴、檸檬,活生生的一大盤蔬菜,比如甲拋、甲猜、金不換、檸檬葉、泰國芫荽,諸如此類。每天都吃這些沒半點油腥的東西,誰能夠把自己吃成一個胖子,那才是個奇跡。
每天的早餐,我固定在同條街上的一家叫Nam Giao的店裏,要一碗To Lon,兩萬兩千越南盾。這家店的生意很好,來光顧的大部分是各種職業的本地人,也說明了這裏的口味較為正宗。
至於To Lon,你可以把它當成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海鮮味米粉。
端上桌時,湯的最上層浮著一層紅油,那是用蝦或者蟹經過長時間的熬煮,所得到的精華。碗裏有雪白的粗米粉,以及各色蟹肉丸、魚丸、醃肉,等等。此時,再隨個人喜好,加些青綠的甲拋、檸檬葉之類進去,於是碗裏豐富多彩,已經讓人食指大動。
這個時候,先不要急著動筷,地道的做法,是拿起桌上切好的泰國檸檬,擠兩滴進湯裏。海鮮濃厚的醇香,跟檸檬清新的酸氣,此刻完美地混合在一起。記得抿緊嘴巴,否則口中的唾液有流出來之虞。
最後,當你用不鏽鋼的湯匙,舀起一口湯放進嘴裏,齒頰生香,那份感動會令你覺得,西貢是這個世界盡頭,一個酷熱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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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白駒過隙,無知覺間,我到此酷熱仙境已有半個月。
夜半時分,電視裏的卡通已經看無可看,我開了一瓶Saigon Bia,走到露台上。
雨後的街麵濕漉漉的,一盞盞街燈,仿佛是在水麵上熊熊燃燒。街麵呈現出一股橘紅色的光芒,給人在炮火中淪陷的錯覺。對麵房子的許多頂樓上,都有供奉觀音菩薩的神台,其上的燈光也正在閃爍,如我一樣徹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