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世界盡頭,酷熱仙境(3 / 3)

正對麵的樓房頂層,爬上來一位赤裸上身的男子。我發現了他,正如他發現了我。他手中也是一個玻璃瓶,反射著神台上的燈光,我們不約而同,向對方舉起了手中的酒。

我們各懷心事,彼此無需溝通。

後來他向我揮手道別,隻留下我與燈光徹夜不眠。

我握著一瓶仍未飲盡的啤酒,遙想著千裏之外,那些我正在想念,或者正坐在黑暗中想念我的女人。阿鹽、伊莎貝、小彭老師,甚至是唐師,我毫無骨氣地想,如果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此刻就站在我身旁,那有多好。

我將摟著她的腰,站在這魚露飄香的露台上,我們默默無語,注視著這個雨後濕潤的城市,燈火通明,就像是在夜裏失了火。

20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我到Nam Giao享用了一碗To Lon,然後徒步走到好幾條街外的國家中央郵政局,準備給昨晚所想念的那些女人,每人發一張明信片。

我坐在金碧輝煌的郵局內,奮筆疾書。

阿鹽:

告訴我,你愛我,

如同我們永恒的沉默。

伊莎貝:

你好嗎?

我很好。

唐師:

念去去,

千裏煙波,

暮靄沉沉楚天闊。

小彭老師:

小彭是個好老師,

可惜我犯的錯,

不是罰抄幾千個單詞就可以解決的。

然後我貼上郵票,將它們一起扔進外埠的郵箱裏。這四張明信片內容迥異,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寄信人名址那一欄,空無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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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在半個月裏,我已經用穿著藍色人字拖的雙腳,丈量了西貢城裏的每一條街道,所以這個早上醒來時,我有了一個新鮮的想法。

洗漱一番之後,我跑到樓下隔壁的租摩托店,租了一輛雅馬哈的Nuovo摩托車。我準備騎著它,威風凜凜地跑到城外去 —— 在越南騎摩托車,就像你在其他國家走路一樣,不需要任何證件。

我騎在造型帥氣的Nuovo上,彙入了滾滾的摩托車洪流,心裏非常愉快。已經多年沒有騎摩托車,但技藝一點不見生疏,就好像我昨天剛剛騎著它,在西貢城裏上下班一樣。

是的,如果此刻我的摩托車,載上一位身穿奧黛的本地姑娘,那麼我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越南青年。

而作為遊客的你,如果想要與我問路,考慮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是,這個本地人懂英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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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那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一位問路的女同胞。

那時我正在樹蔭下,斜坐在摩托車上,享用一個冰鎮的椰青。一位亞洲麵孔的女背包客向我走來,開口便是英語,PHO 2000,她一字一頓地道,P-H-O 2-0-0-0,C-L-I-N-T-O-N。

我裝出越南人講中國話的樣子,問,中、國、人?豈料她馬上糾正道,I am Taiwaness。這讓我頗為不爽,於是決定戲弄她一番。

我先是煞有介事地東指西指,亂作手勢,滿口從旅館齙牙妹妹那學來的越南語,莫恩齋,莫恩概,鷹油案,案油鷹,聽得她一愣一愣的。

三分鍾後,我突然改用英語,說,PHO2000,我知道,克林頓去過的那間。哪,就在……

就在她順著我手指方向望過去時,我突然提高聲量,用普通話,嚷道,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後,我扭動油門,扔下目瞪口呆的女同胞,得意洋洋,絕塵而去。

23

我騎著Nuovo來到城外,在南海神廟旁,吃了一個中國式的大包子作為午餐。包子裏麵內容豐富,有鵪鶉蛋、豬肉等等,頗為過癮。然後我又四處亂竄,直到接近傍晚,才打道回府。

回到濱城市場附近時,路過一所中學正在放學。一群腰身柔軟的女中學生,穿著淡灰色的奧黛校服,施施然從古色古香的校門裏走出。這番景色頗為美妙,拍下來的話簡直能上明信片了,可惜我連相機都懶得帶出門。

我把Nuovo停在路邊,對這群妙齡女學生行注目禮,看著她們嫋嫋娜娜,步履間裙裾翻飛,風情萬種。我想,跟這種具有東方浪漫氣質的服裝相比,我們國內的運動裝校服,簡直是扼殺一切曲線美的棉被。

我正坐在摩托上神遊萬裏,一位奧黛少女從校門走出,徑直朝我而來,對我輕輕地說,Le Thanh Tong。我愣了二十秒才醒悟,原來,她把我當成是載客的摩托佬。

我心中忿忿:外地遊客把我當成本地人,還算是情有可原,本地的女學生竟然把我當成摩托佬,這簡直離譜。

剛想分辨,對方已經撩起奧黛前擺,坐上了摩托車後座。我哭笑不得,轉念一想,算了,反正我早上加了一滿罐汽油,還遠遠沒有用完,就這樣還給出租摩托那小子的話,白白便宜了他。

好吧,反正我知道她要去的黎聖宗路如何走。我啟動摩托,向路上如鯽魚般的摩托車流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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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少女指定的地點,一家工藝品店門前。少女下車,拿出一張一萬越南盾的紙幣,我搖搖左手,然後用右手捂著胸口,低頭作紳士狀,用英語緩緩道,送美麗的少女回家,是我的榮幸。

看著她一臉的詫異,我不禁好笑,又用普通話說了一句,就當學雷鋒學到外國了吧。說完後我掉轉車頭,準備走人,做好事不留名嘛。

誰料,這個少女衝過來拖著我手臂,滿臉驚喜,一字一頓道,你、是、中、國、人?

二十七年來,第一次有別人因為我是中國人而感到驚喜。我報之一笑道:如、假、包、換。

少女似乎不明白我所說的,接下來用英語詞不達意地向我表達什麼,看著我滿頭霧水的樣子,她用力地拉著我的手臂,似乎要把我拉進店內去。

我想,拉客也不是這麼個拉法吧?莫非是間黑店?不過看著她滿臉實話的可憐樣子,我還是鎖了摩托車,乖乖地跟她走進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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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遂放下了我的手臂,雙頰緋紅,在我前麵領路。走進店內,這原來是一家專賣越南絲綢衣裳的鋪子。

此時仍是營業時間,店內卻無人照看。

店內陳設著許多絲綢衣服,有奧黛,也有睡衣,還有男士襯衫。這些衣服,都掛在古色古香的木櫃裏,非常具有東方的神秘氣質。店內的其他家具,也是清一色的中國風格,做工精致,看上去頗有些年頭。角落裏放著一個神龕,飄散出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頗為點題,讓人甫一進門,便似乎踏進了多少百年的曆史裏。

少女示意我坐在一張暗紅色的中國式木椅上,然後轉身進了店內更深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猜想是不是這個少女待嫁心切,然後被我這個中國摩托佬的風度所折服,決定要以身相許?

幾分鍾後,兩陣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意淫。從裏麵出來時,少女伴著一位半老徐娘,從二人一模一樣的薄嘴唇大眼睛,可以看出她們是一對母女。

這位母親,身穿墨綠色絲綢奧黛,顯得典雅沉靜。她先是為女兒的魯莽道歉,然後告訴我,女兒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店裏急需一個懂英語跟普通話的店員,最好還會說廣府話。

我表示,這三種語言我都頗為流利。

她大喜過望,接下來我跟她慢慢溝通,這位母親的英語,可比女兒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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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個店專賣越南絲綢製品,目標顧客是台灣、香港遊客,日本、歐美遊客。店裏本來有一男一女兩個店員,都是越南人,男的通曉日語跟英語,女的則會漢語跟英語。

上個月,姑娘勾搭上了一個台灣遊客,閃電結婚去台灣當跨國新娘了。禍不單行,小夥子酒後駕摩托摔斷了腿,現在躺在醫院裏。老板常年在海防做生意,老板娘既要操持家務,又要照顧店裏的生意,忙得不可開交,營業額也因此大大下降。

所以,現在店裏急需招聘店員,老板娘已經找了一位遠房親戚的女兒,在另一條街上的工藝品店裏打工,等月底結工資後就跳槽過來。那麼,現在需要的是會漢語跟英語的男售貨員,這在本地人裏比較難找,所以範圍擴大到中國人亦可,隻要有工作簽證。

老板娘介紹說,待遇說不上多好,但是吃是與我們一起,住則是在這棟房子的閣樓。少女在身後插嘴道,比摩托你好。

老板娘說,請你考慮一下,因為我們店裏實在需要一位懂禮節,相貌英俊的男孩。

本來我就打算玩足一個月後,找一份工作,此時聽老板娘誇我英俊,心裏飄飄然,於是不需要再考慮,欣然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議。

27

翌日,我在Happy Inn裏結了賬,告訴齙牙妹妹以後會常回來看她。然後拿著行李,乘摩托車到了黎聖宗路上的絲綢店。在老板娘的帶領下,我踏著逼仄的樓梯,鑽上了位於六層的閣樓。

閣樓隻有十五平方米多些,放著木床、木桌、木椅、木箱各一。老板娘對我道,以後你就住這裏了。然後又略帶歉意地說,這裏比較窄,而且夏天可能會熱一些,不過……

老板娘走到唯一的窗前,推開兩扇小玻璃窗,突如其來的涼風吹起了她的奧黛下擺。她在風中如一枝綠色的蓮花,緩緩道,不過,這個窗口的朝向挺好,夜裏風很涼快的。

老板娘下樓之後,我把旅行袋放在床尾上鎖的大木箱上,倚窗俯視其下的黎聖宗路。我在國內曾經是財務總監,做過酒吧侍應和鄉鎮小學老師,現在則是越南一家絲綢店的店員。

如果我最終被捕,五十年後在獄中寫回憶錄的話,我至少可以在卷首說,筆者命運多舛,少年漂泊,從事過多種職業,具豐富人生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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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我每天穿著老板娘發的傳統服裝,與另一個女店員黃氏玲,一起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來此處的中國人中,很少大陸遊客,多為港台同胞。他們都對我這個越南人,竟然會說流利的中國話而感到驚訝,我也懶得解釋。不過換個想法,這至少說明,我藏匿在此地頗為安全。

店裏所賣的絲綢製品,簡直是暴利。每件衣服的售價,都是成本的300%以上。也就是說,就算你為了講價磨破嘴皮,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後我一臉無奈地給你打了個七折,你興高采烈地拿出美金或者信用卡,其實我還有110%的利潤。

哦,不對,是我們的老板娘,有110%的利潤。

看著顧客們滿心歡喜的表情,離去時還不忘跟我要一張店裏的卡片,我不禁回想起以前跟伊莎貝去旅遊時,一番殺價下來,總覺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似的,沾沾自喜。其實道理擺在眼前,顧客永遠是商家的手下敗將。

就如同人生不可能每一段都精彩,店裏也不可能每一分鍾都有顧客。門庭寥落的時候,我除了與阿玲調笑之外,無事可做,便常常失神地望向玻璃門外,樹影斑駁的街麵。

三三兩兩的黃色出租車,如遊魚般無聲駛過。

偶爾有幾個頭戴越南鬥笠的阿姨,在店門口的行人道上停留,她們悄無聲息,或站或坐,襯托得這個午後更加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