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阮蓮在西貢
1
黎聖宗路上的這家絲綢店,處於西貢城內最繁華的商業區,與法國殖民時期的總統府以及百盛商店都不遠,店內生意頗為興隆。
前來光顧的,大多是普通遊客,但中間也有些名人,中國的、外國的都有。來過幾個好萊塢的二三線小星,看著覺得眼熟,但是完全想不起叫什麼名字,連在哪部電影中出現過,都毫無印象。
有一天下午,進來一個香港TVB的女星,算是前幾年的當家花旦吧。我對其不感冒,倒是阿玲像見了鬼一般,大呼小叫,滿臉媚笑,纏上去要簽名,最後還越權給了此人一個五折。
當時,我對她的做法好笑不已,拿一張標價簽,寫上“無腦粉絲”四個中文字,誑阿玲說這是某某粉絲的意思,然後她興高采烈地把這張標價簽,貼在她那輛公主車的表盤上。
大概是問了其他懂中文的人吧,兩天之後的早上,阿玲剛來上班,便氣衝衝地拿著那張紙條,來向我興師問罪。
我哈哈大笑,她追著我要打,我在掛滿絲綢衣服、暗香浮動的店裏亂竄,搞得聞聲而來的老板娘莫名其妙。
那時的我萬萬沒想到,就在同一個星期,我也成了一個追著要簽名的無腦粉絲。
2
仍然是一個下午,老板娘在裏間看盜版碟,我坐在店裏的椅子上百無聊賴,營業時間店員又不能看書或者聽歌,隻好跟阿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此時推門進來一個亞洲女人,戴著大大的紫色太陽鏡,我迎上前去時,已經覺得頗為眼熟。三分鍾後,她開口問一件純白睡袍有沒有黑色,從她的聲音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怎麼說呢,我從來不是一個追星族,但是我無法否認,我是聽著她的歌長大的,聽著她的歌開始初戀,以及結束初戀。至今,我的iPod裏仍有她所有的專輯。
總而言之,上一分鍾我還在幫她挑選衣服,下一秒,我突然就轉身跑上閣樓,當我拿著iPod跟馬克筆,蹬蹬蹬跑下樓梯時,店堂裏隻剩下阿玲。
我急忙推開店門,站在門口,手搭涼棚四處張望,發現右手邊幾十米外,有一個背影頗像是她,於是撒腿就追。
幸好,這個背影真的是她,我跑到她前麵停下,還沒開口,她見我手拿馬克筆,已經知道我是她的擁躉。我用英語請她在iPod背後簽名,告訴她我曾在中國留學,非常喜歡她的歌。
她淡淡一笑道,謝謝。
她揮筆時,我緊張而期待地站在旁邊,仿佛簽售會裏,手執新唱片的十五歲小歌迷。
與她道別後,我看著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鋼殼上,一團龍飛鳳舞的字。我想,盡管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簽名成千上萬,但是簽給逃亡外國的殺人犯,恐怕也是第一次。
3
我與阿玲閑聊中得知,這棟黃金地段的房子,是老板娘的父親所留下的產業。
越南自古是中國的藩屬,奉行儒家道德,重男輕女,這棟房產本來輪不到女兒繼承的。但是老板娘的哥哥在胡誌明戰役裏中了流彈,她二哥幾年後也病死了,所以當其父撒手人寰後,這棟房子理所當然就劃到了老板娘名下。
此地身處寸土寸金的西貢CBD,房價絕不比廣州北京路便宜多少。阿玲神秘兮兮地說,這裏的公寓都要三千美金一平方,所以這棟房子至少值個五百萬美金。照這樣說的話,這其實是一個資產千萬的家庭。當然,這裏所說的是千萬人民幣,而不是越南盾。
盡管家產殷實,老板娘夫婦卻連一輛汽車都沒有。這是因為西貢城並不大,而且在西貢的摩托車流中開車,絕對是一件地獄般痛苦的事情。老板娘的代步工具,跟絕大多數越南人民一樣,是一輛摩托車。
這是一輛漂亮的複古造型摩托車,在國內我從未見過。整輛車包括輪轂,都是熱烈的橙黃色,車子線條飽滿,車頭儀表盤下,還掛著一個備用的輪胎。總而言之,頗有二三十年代流線型老爺車的風格。
雖然這輛車外形複古,但是開起來速度卻很現代,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因工作需要,經常會騎這部漂亮的摩托車。
4
我在此地的工作,除了宰客之外,還需要載客:負責接送阮蓮上下學,每天四個來回。阮蓮,阮大小姐,也就是老板娘之女,那天把我當成摩托仔的越南少女。
這其實是一份美差,每當我穿過西貢的晨霧或者黃昏,載著這位青春可人的越南少女,我都會回憶起高中年代,用自行車載女友的動人時光,衣袂跟身後的長發一起迎風飄蕩。
我今生第一次遇見阮蓮時,她穿著一襲奧黛,從學校門口娉婷而來,充滿了越南少女的婉約,給人柔順寡言的錯覺。但是混熟了之後,她漸漸與我多話起來,我發現,其實她與世界各地這個年齡的少女一樣,性格裏更多的還是活潑開朗。
阮蓮就讀的學校,女學生有兩套校服。如果那天她穿著奧黛,那麼她便會跨坐在我身後,雙手輕輕地搭在我腰間。而穿著西式裙子的時候,她則側坐在車上,隻用右手攬著我的腰,但會攬得頗為切實。
接送她時,她有時會說,外語課修了中文,求我教她講普通話,第二天又說想學廣府話,下午放學回家時又說要學英語。有一次她用普通話,結結巴巴地要求我,教她唱好聽的中文歌。
我說,好啊,哪一首?
她五音不全地哼了一陣,我聽不出來,然後她索性唱了起來,副歌部分,很別扭的普通話,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當時我正駕著摩托車,順著西貢河飛奔,聽見她所唱的歌,差點沒把車岔到河裏。如果這首是好聽的中文歌的話,那郭敬明封個中國文壇泰鬥,也不算過分。
5
一星期後,我接送大小姐的任務,又附加上一個采購任務,那就是去旁邊的Ben Thanh,亦即濱城市場,買回老板娘指定的瓜果蔬菜。於是周一至五下午放學後,我便會跟清純的越南少女阮蓮,一起漫步在五光十色的市場內。
濱城市場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型市場,其內有琳琅滿目的各種貨物。小食、蔬菜、水果、果脯、咖啡豆,冒牌香水、拖鞋、衣服、工藝品、飾品,不一而足。來此處的不僅有買日常用品的本地居民,還有來自全世界的遊客。
我把老板娘所列的清單交給阿蓮,一起走到某一個菜攤前,這時我便呆站一旁,看著她與攤主鳥語花香地討價還價。
據我觀察,市場內的攤主,絕大部分為女性,有老有嫩,有美有醜,但是她們顯著的共同點是,都擁有苗條的腰身,以及其上一對傲人的雙峰。很明顯,她們知道如何發揮自身的優勢,所以無一例外都穿著低領的衣服,向全世界的男性遊客展覽乳溝,以此招徠生意。
而這些男遊客中,頗有些是來自世界上最大的兩個國家。若幹年前,他們的父輩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殺了她們的父輩,或者被她們的父輩所殺。
如今,在這個遊人如鯽的市場內,在這些肉香浮動的交易中,戰爭留下的傷痛,是否真的已消弭於無形?
世界上所有的戰爭,其目的絕不是人民的幸福,其結果必然是人民的不幸。
6
有時候在騎摩托車接送途中,阮蓮會把下頜搭在我肩膀上,撒嬌道,哥哥,我想pate,好不好嘛~
此情此景,讓我耳根和心裏一樣酥癢,毫無不答應的可能。
阮蓮所說的pate,是一種法式麵包熱狗,西貢街頭隨處可見,我在大街小巷的攤子上,試過不下十家,但最美味的還是老歌劇院旁的這一間。
攤子之上擺放著許多配料,包括肉鬆、各式醃肉亦即Cha Lua,新鮮的番茄、黃瓜、木瓜、酸甜蘿卜,還有黃油以及鵝肝醬,你可以自行選擇其中三樣,讓攤主夾進剖開的法式麵包裏,每個售價八千越南盾。
阮蓮喜歡肉鬆、黃瓜、鵝肝醬的搭配,我則總是加兩千越南盾,讓老板娘現煎一個雞蛋。經過漫長的一分鍾後,老板娘用小刀把剛出爐的法式麵包,剖成兩半,鬆脆的麵包皮被刀子劃過時,發出的聲音宛如天籟。
老板娘依次加上嫩香的雞蛋、肉鬆、醃肉、多汁的番茄片,最後塗上一層吊味的鵝肝醬。我甫一接過手,便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邊,大咬一口。
麵包皮幹脆,麵包肉鬆軟,帶濃厚的麥香味。其他佐料在鵝肝醬的指揮下,呈現出一種富有層次感的香味,那種感覺帶著法式的浪漫。閉上眼睛,細細咀嚼,此刻舌尖上回蕩著交響樂的聲音。
除了法式麵包熱狗之外,如果傍晚回家路上,遇見賣烤魷魚的自行車攤,阮蓮一定會央求我停車,讓攤主烤兩個魷魚幹。
我們就這樣在熱帶高溫的黃昏,在法式雕刻的的屋簷下,在街樹的蔭涼裏,或者在西貢河岸,看著攤主用小爐慢慢把魷魚幹煨香,用一個金屬器軋鬆,最後刷上魚露。
然後我們一人舉著一個魷魚幹,阮蓮得意洋洋地用她那永遠結巴的中文或英語,跟我講學校裏的趣事,我則半懂不懂地聽著,打量從旁而過的越南美女。
7
自從我這個能幹的苦力包攬了接送、買菜的任務後,老板娘的日子變得非常輕鬆。
普通的客人,都由我跟阿玲兩個嘍羅打發,隻有當店裏來了出手豪氣,或者貌似即將出手豪氣的顧客,阿玲才會去通知boss出麵接洽。
所以,大部分的營業時間裏,除了做家務外,她總是躲在店裏深處的大木桌後,用她的索尼筆記本看盜版碟,有時候是好萊塢大片,有時候是那種單人配音的中國電視劇。
趁著她去做家務的時候,我有時也會用用她的電腦,更新一下我的iPod什麼的。偶爾也會上網,越南居民用的仍是電話線,拔號上網時貓發出的嘀嘟嘀嘟的熟悉聲響,讓我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此時已經是二○○八年的三月下旬,我上新浪股票,想要看看害得我踏上逃亡之路的A股,如今行情如何。此地的網速如蝸牛,漫長的等待過後,頁麵終於顯現,我發現A股已經從最高的六千多點,打回原形跌到三千點左右,而且看起來還會繼續下跌。
此時我隻能希望,三叔發現了我逃亡前留下的股票賬戶密碼,已經及時地把我手中的股票清倉,不然萬一留到現在的話,那真是慘不忍睹。
想到這裏,心裏滿是內疚跟自責,心情越來越糟,胃裏翻騰著焦慮,索性關掉瀏覽器,扔下鼠標,走出店堂跟阿玲打情罵俏。
8
三月末的一個晚上,已經是晚上十點,店裏打烊後我便上了閣樓,脫了衣服,赤裸上身,如往常般練習俯臥撐,做得滿身大汗。
最近天氣越來越熱,尤其是白天太陽照在屋頂時,那種感覺就像置身於蒸籠,每天早上我不需要鬧鍾,到六點就會準時被熱醒。閣樓上當然沒有空調,兩個落地扇呼呼吹風,此刻顯得那麼有氣無力,而從窗口吹進來的風,都是暖的。我不禁歎氣,上了老板娘的國際大當。
我正聽著搖滾樂,用雙臂努力地對抗地心引力,冷不及防有人在我赤裸的背脊上拍了一下,我大驚之下“噌”地站起身來,一下子把頭頂撞在來人的下頜上。
兩個人各捂著撞痛的部位揉了好一會,我這才看清,來人正是阮蓮。她身穿一件純白的絲綢睡衣,在日光燈下捂著下巴,哀怨地盯著我,疼得眼角泛起淚光。看著我的狼狽樣子,她又轉瞬破涕為笑。
看她這副樣子,我也笑了起來,豈料一笑之下,頭頂痛得我呲牙。
過了一會兩人才緩過勁來,我問,你上來幹什麼?
她拿出手上的筆記本跟鋼筆,說要哥哥教她中國古詩。
聞言我先穿上了背心,然後走到木桌前坐下,挺直腰板,朗朗道,丫鬟,大爺今晚雅興來了,筆墨伺候。
也不管阮蓮能聽懂幾句。
9
阮蓮把筆記本跟鋼筆遞給我,我看著她渾圓如嬰兒般粉紅的指甲,馬上聯想到了陸遊的《釵頭鳳》。於是我翻開筆記本,在上麵一筆一畫地寫了起來。阮蓮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彎腰細看。
我寫道:
紅酥手,
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剛寫了這兩句,阮蓮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跳了起來,滿臉賣弄地說,我這首會。
我頗感意外,狐疑道,你會?
阮蓮用她那別扭的普通話,回答道,嗯,我背你聽嘛。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看著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阮蓮不顧我滿身是汗,上前來雙手扣住我手腕,切切地問,哥哥,我背得好不好嗎?
我道,好好好。
阮蓮看出了我的敷衍,嗔道,正經的。
10
我認真地說,確實背得挺好,誰教你的?
她一臉自豪:我父親。
聞言我起了興趣,原來那從未謀麵的老板,還頗有點中國古代文學造詣。阮蓮的父親常年在外經商,有一個哥哥在澳洲留學,這個家庭長期男性缺位,在我的印象中老板娘就是一個寡婦。阿玲還跟我八卦道,老板娘有時會晚上出去吃米粉,也就越南俗語裏偷情的意思。
我於是問道,你父親多大年紀啦?
五十,五十……阮蓮大概忘了其後的數字該怎麼用漢語說,五十了好幾次,索性伸出六隻手指。
哦,五十六歲。我若有所思地想,如果我父親尚在人世的話,也大概是這個年齡。此時,我想起老衲在火車上所說的宿命論,結合這一路上各種離奇遭遇,我想,莫非宿命指引我來到大陸南端的此地,就是為了讓我跟我的生身父親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