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第二次,注定錯過的她
1
看完第一封信,我倒吸一口冷氣,蓮看我焦躁不安的樣子,溫柔地撫我後背,讓我不要著急。我於是先拋開疑慮,定下心神,展開沾有血跡的另一張信箋,深深地吸一口氣,強作鎮靜,逐字逐句看下來。
這張信箋的鋼筆字,比上一張端正了許多,似是在從容不迫的情況下寫成,不過仍可以看出,兩張信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安:
見字如晤,祝你身體健康,亦祝腹內的孩子身體健康。
彈指一揮間,我離家已近半年。如不出我所料,戰爭至多再過半年,便將結束。此去經年,不過此地無甚良辰美景,我盼望著早日回到你身邊,到時我將有許多話要跟你細談……
你問及我上封信寄回去的小鐵牌,怪我匆忙沒有說清。那並不是給三弟的紀念品,而是留給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跟你說說此牌的來曆:
一次執行任務中,我擊斃一敵國少年,之後才發現,原來他要掏出的並不是武器,而是兩塊這樣的鐵牌,想要賣給身穿便裝的我。為國殺敵是光榮的,但是戰爭還意味著犧牲。那個少年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
這塊鐵牌,據老文說,乃是自美帝國主義的士兵身上剝下。我將其寄回,是希望把它當成孩子的護身符、長命鎖,也是我們間接擊敗美帝的證明。
同時我願將這塊鐵牌,當成是給孩子的人生第一課,那就是要珍惜生命,無論是自己的抑或他人的。戰爭是殘酷的,作為一個軍人,我真心希望,我們的後代可以永遠活在和平裏。
不要笑我封建,但我潛意識中把你腹中的骨肉,當成一個男孩來對待。如果天遂我所願,孩子的名字,一如我們說好的,就叫宋辭。真希望親手抱他的那一天,早點到來。
此致
敬禮
征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八日
2
我的心髒跳動得那樣猛烈,以至於好像它停止了跳動一般。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如失控的木馬般高速旋轉,我右手撐住桌麵,勉強想要站起身來,大腦卻突然一片空白,全身血液似乎倒流,雙腿無力,差點昏倒過去。
但是我並沒有倒下,隱約感覺到有個小小的軀體,在支撐我的身子,一把焦急的聲音在耳邊說,業,你沒事吧?不嚇我,不嚇我……
我逐漸清醒了過來,我想說話,嘴唇似乎張開,但其實並沒有張開。我想說卻說不出來,我想說,我不叫胡承業,也不叫唐摩詰。
我的名字是宋辭。
抬頭的安,就是我母親的名;而寫信的人,正是我的父親——我那二十八年前下落不明的父親。
宋辭,是我的名字,是我在逃亡路上,在西安絞碎的真正身份證上所寫的名字。宋辭,這兩個字,是我的解放軍父親宋征,貼在我母親肚皮上,為世上延續他骨血的兒子,所取的名字。
我胃裏翻騰不已,喉頭發緊,胸腔裏止不住地心悸,四肢無力。當巨大的命運向你展露其崢嶸,人類所能做的惟一之事,就是認識到身為凡人的無力。
世上原沒有無根之草,所有的緣起,都有它的意義。
3
在蓮的攙扶下,我跌坐在凳子裏,腦裏卻如走馬燈般,心念電轉。
所有零碎的記憶,像散落一地的拚圖,看似毫無關係,其實暗中緊密契合,缺一不可。而如今,手裏的這一封信,便是唯一失落的關鍵,嵌上這最後一塊拚圖,一幅完整的畫,在我眼前昭然顯現。
畫麵裏的我,一年以來,無知無覺地順著一條看不見的軌跡,一路南行,遇見接踵而來的謎團,苦苦探求一切的謎底。在無限多的巧合之中,我最終來到西貢,居住在這廣袤的大陸上,一間逼仄的閣樓裏。
在離家千裏的此地,夏夜裏涼風中是魚露的氣息。我每晚沉沉睡去,或者深夜起坐,在一個塵封的木箱旁邊。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木箱裏麵,竟是我父親二十八年前留下的兩封家書。
我輾轉經年,穿越塵世的層層迷霧,此刻解開一切疑團的鑰匙,就靜靜地展開在陽光下,定格在我的指間。
陽光安好,塵埃落定。歲月無語,而歲月已將一切講述無遺。
4
我打發蓮到樓下給我倒一杯冰水,她不敢怠慢,跑得比失火還要急。此刻閣樓內無比靜謐,平日裏樓下的車聲人語此刻全部褪去,我一人坐在靜謐中,思索著兩封信的因果聯係。
二十八年前,無論我父親是否叛國,確定無疑的是,他起碼是一個背叛家庭的男人。第一封信裏的妍,我父親的情人,便是劉老師日記中的姐姐,在黑水河中溺斃的唐詩的母親。
但是,我父親最後的下落,仍然成謎。兩封信上,父親期待著不久之後班師回朝,絕無投敵的動機。然而,後來卻遭遇了某種意外,最大的可能是被越軍俘虜了,但是被俘之後,是被處決了,還是我最不願麵對的那種局麵,由於受不了酷刑而叛變投敵?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二十多年,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跋涉了千山萬水,終於真相已經無比接近,卻又隔著不可逾越的屏障。事已至此,隻有一個人,可以幫我拿起手中的鑰匙,解開最後的鎖,讓真相水落石出。
此人便是蓮的父親,我的未來嶽父。無論他在二十八年前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與我父親有著極大的淵源。如果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但是,我並沒有考慮太多,在這個人生最大的疑惑麵前,我不可能裝聾作啞。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論這個真相如何殘酷,也不管真相大白之後,我跟蓮的結果會是如何。
5
剛打定主意,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十秒鍾後,滿臉焦急的蓮出現在樓梯口,雙手抱著一大壺冰水,而尾隨其後的老板娘,則拿著一個玻璃杯。
看見我好好地坐在木椅上,蓮鬆了一大口氣,表情緩了下來。老板娘用越南語責怪了她兩句,似乎提到救護車,想來是剛才蓮到樓下,竟擔心得要打急救電話送我去醫院。
在蓮小小的心裏,愛我似乎更甚於愛她自己。如果我裝作若無其事,那麼我親愛的蓮,便可以永遠沉浸在愛一個人的幸福裏。但我不可能保持沉默,那麼毫無疑問的,我跟蓮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驗。
我喝下了蓮遞過來的一大杯冰水,平靜心緒,然後又喝下滿滿一杯。
然後我告訴兩母女,二十八年前,寫下這兩封信,卻再無機會投遞的那個男人,便是我的父親。阿蓮滿臉驚愕,接著卻露出了輕鬆的笑意。她一定以為這是我眾多故事的花樣翻新,當一個人習慣於賭咒發誓之後,偶爾要講一件真事,會變得無比困難。
我盡量將心底的那份嚴肅呈現在臉上,然後,我用普通話簡明扼要地講述我的出身淵源,以及這一年來漂泊的遭遇,當然,省略掉了不可告人的那些部分,比如殺人,比如豔遇。
蓮的臉上漸漸凝重起來,但是眉梢仍掛著許多懷疑,老板娘則不知聽懂了幾成,摸著額頭頗有些無趣的樣子。我突然體會到了一年前,唐師給我講她的故事時的心情。
6
當我終於講完之後,蓮斷斷續續地把我的話翻譯成越南語,告訴她的母親。老板娘聽到一半,張大了嘴,連平時習慣的掩嘴都忘記了。當一個穿著綠色奧黛,氣質典雅的女人,在你麵前露出這種見到鬼的表情,你也會與我一樣,覺得別扭萬分。
然後,老板娘拿出手機打電話,在裏麵急促地說了一通,掛掉電話後,她用英語跟我說,老板本來是三天後回來,聽聞此事,決定現在就啟程,快的話今晚就到了。我希望他回來時,聽到的不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舉起右手,想起誓說我是認真的,卻發現我用來發誓的對象,在蓮的麵前都用罄了,遂訕訕地放下右手作罷。
在那個下午裏,店外的陽光一如往常,店內的我卻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翻看兩張信箋,卻又怕手上的汗把本就脆弱的信糟蹋了,於是將信疊好放進信封裏,然後握著蓮的手。
當我發現蓮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我才注意到,她的小手已給我捏得通紅。我趕忙放開並向她致歉,她卻甜笑著說不要緊。
此刻,我發誓,下半輩子我都願意與她一起度過,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偏偏走到這裏,遭遇了一個十字路口,今天過後,命運是按照原來的方向走下去,還是急轉直下,像以前所經曆的那樣,冷笑著奪去我最珍惜的東西?
7
時間到了下午六點,太陽仍是明晃晃的,老板娘從裏間走出來,告訴我飯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吃飯吧。
我應聲說好,站起身來向裏走去,此時背後傳來聲響,回過頭去,一個身穿西裝,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推門而進。未等蓮叫出聲來,我已經知道,這就是她的父親,也就是二十八年裏,保存著我父親遺物的那個人。
我認出了他,正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當他適應了店內幽暗的光線,看清我的臉時,先是踉蹌著倒退了兩三步,然後又迎上前來似乎想要擁抱我,但最後隻是雙手抓著我的右手。我默默無語,但他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就是那個人的兒子。
有些事不需要用語言來證明,而是有其更為深刻的邏輯。
老板娘聞聲從裏間出來,幫老板脫掉了西裝外套,然後又給他端來一大杯冰水。
我們坐在這間掛滿絲綢衣服的店裏,檀香若有若無,門外的黎聖宗路,日影西斜。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坐在木椅之上,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各自站在心愛的男人身後。
我童年所有屈辱的來源,二十多年前埋下的謎團,現在終於要從對麵那人的心底,冒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我心情激動,對麵的那個人,亦絕不鎮定。
8
我的名字是阮雄,我是阿蓮的父親,孩子,這一點你已經知道。
我遇見你的父親,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下午。在國家北端的一個小鎮,我被授命在山上巡邏。孩子,你知道的,那時候,我們各自的祖國,正在交戰。
當我發現你父親時,他一身便裝,我無法分辨他是敵是友,是軍是民,而且我手上並沒有槍,因為所有的槍炮,此時都被調配到了前線。但是出於職責,我必須要盤問他一番。
他用不那麼流暢的越南話跟我交談,說他是國境那一邊的山民,挖草藥不知不覺過了境。交談中他似乎想從肋下掏出什麼東西,如果那是槍,那我就完蛋了。但是他並沒有攻擊我的意圖,我也就說放他回去。孩子,我不想殺人,更不想被殺。
在他轉身的時候,我想起了前線上犧牲的同胞。怒火突然就燃燒了,我掏出小刀刺向他的後背,他一聲沒吭,倒在血泊裏。
9
我緊握雙拳,指甲幾乎把掌心刺出了血。蓮一臉不知所措,快要哭出來了,對麵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憤怒,但他喝了一口冰水,決定繼續講下去。
但是,這一刀並不致命,他隻是昏了過去。我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把手槍,他剛才完全可以擊斃我的,那時是無情的戰爭年代。不知道他為何心慈手軟,但正因為他的手軟,我才活了下來,才能在多活了二十多年之後,坐在這裏跟你講以前的事情。
於是,我決定把他帶回村裏,我的想法很複雜,想拯救回他的生命,又想從他口裏盤問出些情報,我那時很年輕,我想要立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那種渴望榮譽,渴望為國家做點什麼的熱切心理。
但是我決沒有想到,我的戰友,竟然會那麼殘忍地對待你的父親,孩子,那真的太可怕了,我希望你們永遠都不要知道,那種逼供有多麼可怕。
但是你的父親!他寧願死,也絕不說半句!
我們都為了自己的祖國而戰,他為了他的祖國獻出了生命。
孩子,不要問我你的父親葬在哪裏,我隻是從他身上搜到了兩封家信,一個美軍的牌子,埋葬你父親時,我不在現場。而我那些戰友,後來都上了火線,再也沒回來。我回來了,所以我坐在你的麵前,雖然大腿裏至今還有三塊彈片。
孩子,你父親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時,咬破嘴唇,仍然高喊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