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10
說完這個二十八年前,彌漫著血與鐵的氣味,關於戰爭與捐軀的故事,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站起身來,我來不及伸手去扶,他突然就跪在我麵前。我隻好也跪在他對麵,默默無語中,兩個長輩眼角含淚,而蓮已經是滿臉淚水。
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了老人的話,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對叛徒的兒子那麼尊敬。
但是我沉默無語,語言在巨大的感情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我顫抖著雙手,展開沾著血跡的信箋,那黑如墨漬的血,那是我父親的血啊!我無法言語,深吸一口氣,而我自降生以來的每一次呼吸,二十八年來所有的淚與汗,我血管內奔騰的第一滴和最後一滴血,無一例外,都是我父親與其上一萬年的時間裏,所有祖輩血脈的延續。
我撫摸著那塊血跡,忍不住雙肩抽搐,放聲大哭,仿佛我正跪在空無一人的曠野,麵朝天空,哭喊出心底最深的聲音,那種厚積薄發的哭聲,必將響徹雲端,直達更高的地方。
我天上的父親,是否正麵帶微笑,注視著我的哭泣?
自那次清明以後,二十年過去,我早忘記了眼淚的苦澀,今天我重新認識到,原來哭泣,也可以是那麼痛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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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而始,我便可以告別多年的屈辱,從此挺起胸膛,作為光榮犧牲的軍人的後代,充滿榮譽感地活下去,
回想起以前的種種屈辱,似乎那麼的不值得,卻又那麼的值得。
我毫無考慮的必要,立刻原諒了我間接的殺父仇人。那並不是他的錯,他也是在為祖國而戰,並且,他付出了該有的代價,那就是為此內疚了整整二十八年。他說,他曾無數次地看那兩封家書,想象著其上的一兒一女,長得如何,二十八年來活得如何。
戰爭中作為個體的人從無過錯,錯的是戰爭本身。作為一個軍人的後代,我衷心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和平裏。
那天晚上,我跟這位白發斑斑的老人,喝下了二斤多白酒。我的未來嶽父,這個與我父親同年出生的老人,他有嚴重的脂肪肝。但是這一晚,老板娘不敢勸,蓮也同樣不敢勸。
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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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那晚都喝得爛醉如泥,但是在酒醉中,我仍然緊記必須要做的那件事。當我半夜醒來時,蓮可能剛睡下沒多久,照顧我這麼個醉漢,實在是難為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穿過狹窄的樓梯,把我架到二樓的房間裏的。
我盡量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在浴室裏洗臉讓自己清醒。然後,我撥了個電話給母親,溫哥華那邊現在正是白天。
電話接通後,我省略了一切經過,隻告訴母親最終的結果。我的父親,是光榮犧牲的。大洋彼端的母親泣不成聲,良久才哽咽道,兒啊,你回去吧,你三叔前幾天又打電話,叫你回去。他不會怪你的。你回去吧,當麵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我說,我知道了,您保重身體。
結束與母親的通話後,我拿出那本《尋找無雙》,照著扉頁上的號碼,打了另外一個電話。之後我掛下話筒,轉身上樓,卻發現蓮正坐在床上,臉上那種幽怨的表情,我曾經見過,那時是一個多月前,清明節的前一個晚上。我不敢說出口,但我竟然還是說出口了,我說,我要回去了。
半年前在麗江的屋頂上,阿鹽心裏所想,必然與我現在一樣;而我親愛的蓮,我隻怕她現在心裏,比當時的我還要難過。阿鹽為了她正在死去的父親,我則是為了死去多年的父親。
不要告別,但是總要告別,從降生開始,其後漫長的歲月裏,你一直在與人、事、物告別。到了最後,生命的盡頭,你便與生命本身告別。
我點燃一支香煙,讓光亮爆炸這黑夜,寂靜世界,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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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先征得了嶽父嶽母的同意,然後花整天的時間,與蓮共同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創舉。
第三天的候機室裏,蓮哭成了個淚人。她緊緊拉住我的右手,讓我想起她穿著奧黛,把我當成摩托仔,我們初次見麵的那一天。我告訴她,我一定會回來的。
等我。
從飛機的舷窗裏向下望,不可能看見地上揮手道別的人。她就像是一滴已經蒸發掉的雨水。
我坐在飛機上,心裏除了惜別的傷感,還有另一樣東西:恐懼。我仍然害怕乘飛機,但是相對於我迫切的心情而言,汽車、火車、輪船都太慢了。除此之外,我還認為,身為一個光榮的解放軍的後代,小小恐機症我可以輕鬆戰勝。
但是,我失策了。當飛機向前滑行了一段跑道,飛離我居住了半年的這片陸地的第一秒,飛機上的我,仍然嚇個半死。
飛行途中,我一直緊張地望著舷窗外,雲層上太陽正在燃燒。幸好,機翼安然無恙;幸好,沒有遇上氣流。此時我是坐在經濟艙的疑似越南乘客,如果嚇得失聲大喊,想必機上的香港空姐,不會如伊莎貝般殷勤待我。
胡誌明機場的這班飛機,是香港航空公司的,自然也是降落在香港機場。其後,我乘船離開這個海島,半小時後,終於踏在了蛇口的土地之上。
祖國,我回來了!會在心裏高喊這一句的,除了海龜、海帶,現在又多了一種海味:海外歸來的畏罪潛逃犯。
此時是二○○八年的六月十五日,我清楚記得,跟唐師醉酒之後,踏上逃亡路的第一天,是二○○七年六月十六日星期六。也就是說,我路經西安、雲南、廣西、西貢的漫長逃亡之旅,再過幾個小時便告滿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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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出出租車,踏進三叔家別墅大門那一刻,已經是金烏西沉。車庫門沒有關,裏麵仍然是三叔的卡宴跟三嬸的淩誌,與一年前相比,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我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從未謀麵的保姆,我不認識她正如她不認識我。但是她一眼認出來了,說,您一定是宋先生的親戚吧。
客廳裏三嬸正在做麵膜,用那種不敢高聲的音量說,我的寶貝侄子,你可回……天哪!你怎麼瘦成這樣?我就說旅遊哪有去那麼久的,原來躲起來減肥去了。怎麼減的,快點招供。
我說,都怪歐洲的美女太熱情,把我熬幹了。
三嬸輕輕地在我臉上拍了一下,說,貧嘴。又說,你現在這樣子,跟你三叔當年可像呢。
我問,三叔呢,在書房?
嗯,又在樓上寫字,你進去吧,他正等你呢。
我從旅行袋裏拿出一件巴寶莉,告訴三嬸購於倫敦,其實那是今天在香港機場買的。然後我在衛生間整理了下儀表,才輕輕地敲響了厚重的書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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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吧。門後傳來三叔穩健的聲音。
我小心地推門進去,三叔果然正在大桌上揮毫,我不敢打擾,畢恭畢敬地立在一旁等候。
三叔寫的是草書,《歸去來兮辭》。三叔的草書筆走龍蛇,非常有意境,但是我冒昧地在心裏說,三叔的缺陷在於,無論草書楷書隸書,在捺的後麵,都有一點不該有的鉤起。
寫完之後,三叔把筆放在筆架上,背著雙手欣賞自己的大作。過了有半刻鍾,他終於說話了,他說,宋辭,來,念一遍。
我不敢有違,清清喉嚨念了起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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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錯。三叔說,你的普通話念得不錯。
然後他抬起頭來,緩緩道,不過,你的法律念得如何?我問你,攜一百萬巨款私逃,夠判無期還是死刑?非法挪用公司巨款,造成一億三千六百萬巨額損失,又該判多少個死刑?
我垂手站在桌邊,一言不發。
三叔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梧桐樹的葉子,背著手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我仍不發一言,隻感覺耳根發燙,其時別墅內的中央空調運作良好,房內溫度適宜,但我卻覺得比越南的閣樓更為高溫。
三叔沉默良久,道,可惜你畢竟不是我親生兒子,否則我一定把你送進監獄幾年,讓你為所做的蠢事付出代價。正如我跟你母親所說,既往不咎,不過你倒幫我做了個抉擇,我本來有三分打算,我休息之後由你來接手公司,如今我打定主意,還是等你表妹畢業後,招個上門女婿吧。
我心裏的話轉了幾百圈,說出口的還是那一句:謝謝三叔。
三叔擺手道,那一百萬裏麵用剩的,悉數還回公司賬戶,至於已經用掉的,你每個月用一半的工資來還,五年也好八年也好,必須還清。
我欲言又止,出口的那句仍是,謝謝三叔。
隔了十秒,我終於鬥膽開口,那一億多的虧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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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笑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說,你拿著幾億款子,卻把當自己當成是散戶來炒股,哪有不虧的道理?而同樣的幾億,在別人手裏,卻足以用來炒散戶。總之,靠朋友幫忙,去年八月份清倉時,不僅補回全部虧空,還略有盈餘。
然後三叔盯著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盈的比你那一百萬多。
我做出一份敬畏有加的樣子,心裏卻並不覺得驚奇,因為這種結果,實在是三叔放我一馬的必要前提。
在當麵得到三叔的特赦令後,我並未急著離開,而是仍然站在書桌旁,不發一言,我知道他將要問我那個問題,正如他也知道,我正在等著他問那個問題。
關於那個問題,我確定母親已經跟三叔講過,並且我確定,三叔心裏的激動與我同樣,甚至要超過我。
但是三分鍾後,他仍是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旁敲側擊。三叔緩緩問,宋辭,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跟三叔彙報一下,此行都有什麼收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我省略掉許多經過,直奔主題,將西貢發現父親遺物的事情,詳細告訴了三叔。
之後,我打開旅行袋,拿出那本《尋找無雙》,兩封二十八年前的家書,靜靜地躺在裏麵。
接下來的情景,怎麼說呢,有點尷尬。大概所有男人都覺得,顯露內心情感,會有害於他們的尊嚴。所以當三叔顫抖著雙手,差點無法展開信紙時,我也識趣地低下了頭,不忍看他那張咬緊牙關,因而皺紋滿布的臉。
這個叱吒風雲,生意場上的大鱷,我的三叔,今年,也已經五十二了,我望著自己的腳尖。
因為,我也是男人,我同樣不願意讓三叔看見,我那不爭氣的,竟有點濕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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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門外傳來保姆的聲音,宋先生,小宋先生,太太吩咐,讓您二位到樓下吃飯。
三叔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我趁他疊信紙的時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下眼角。薑還是老的辣,我想。
三叔將兩張信箋放回我手裏,說,明天星期一,你開始回公司上班。
我卻說,三叔,對不起您,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解決。然後我又拿出兩樣東西,其中之一是銀行卡,加上嶽父給我的十幾萬,裏麵剛好一百萬人民幣。
另一樣東西,則是一年前,唐師送給我的那個身份牌。
我說,三叔,這是您的東西。
三叔笑了,拿過牌子細看再三,再次哈哈一笑,朗聲道,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之後,三叔伸出他的右手,對我說,握握手,好朋友。
我迎上去,三叔的手依然寬厚,雖然已經不及我孩童時的寬厚。握手之後,我掌心多了個東西,沒錯,是那個金屬牌。
這就像故事開始時,宋叔叔把金屬牌送給唐師,一模一樣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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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三叔就是賭石的白老弟,又是在雷平鎮尋找我父親下落的異鄉客,那個白襯衣、鴨舌帽、戴金屬牌,風塵仆仆的,宋叔叔。
至於他怎麼從雲南死裏逃生,當年又怎麼與劉老師勾搭在一起,我沒有問,也不敢問。當你活到五十開外的時候,你也會有些不願意提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