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四(2 / 3)

除去他們自己拴的車之外,他們還有無代價地征用佃戶家的車輛,來給他們拉糧運草,所以最大的地主,可以動用一二十輛大車來拉糧。白天車上插起堂號(注:大地主家都有“堂號”,如某家自名“寶聚堂”,銀錢進往、單據飛票,隻要開明堂號,即可生效)的小白旗,夜裏車上一律點起小燈籠,一路上呼嘯而過。

這些玩意兒,大概在東北夠算得起大地主的,都是一樣的。除了沿海的幾縣之外,每個縣份都是這樣。

我太爺的家在這些之外,與眾不同的是多了三件,第一件就是“花把式”;第二件就是“煙把式”;第三件就是“靛把式”,這可以說明他在開始大地主化的時候,同時也就士大夫化了。

據說太爺是個緩帶輕裘的人,他的臥房的地上,在東北要算是最特殊的,鋪了地板,上邊用羊毛打了氈子(東北自家養羊的人家,可以雇人在自己家裏打純粹軟羊氈子)鋪了起來,他不穿鞋子,隻穿一雙氈襪在上麵走來走去。他在八十四歲寫的筆記,除了遊戲文字之外,隻記些個做醉蝦、彩蛋、曬玉蘭花茶的方法……

“花把式”,就是專門侍弄花草的師傅。據說太爺托了鹽運的船隻,在江南帶來不少的北方所缺的花,就用這些花兒的名字,送給他的子孫作乳名,比如我的父親的乳名叫陽春,姑姑叫黛黛、迎春,等等。他想在北方的硬勁裏布置一些花草,好把周遭點綴得豐富起來,所以他甚至從南邊移來了北方不能生長的梧桐。

“煙把式”是專門打大煙的師傅,這是給家人和客人預備的,他自己不抽。抽大煙也雇了專門的技術人才,在現在看來覺得很奇怪,但是在那個時候是很普遍的。

“靛把式”就是看靛的專門人才。靛是一種顏料,在外國顏料沒有侵入到中國之前,中國染布都是用它。中國穿衣的顏色尚藍,和靛的關係非常大。因為北方的農民,家家可以釀靛,用它來染布,是既方便又省錢的。但是在釀靛的時候,必須有專門技師到那兒去看,看好了,靛上來了,就得趕快煉,否則原料就要糟蹋了。這份工作非常緊張,所以叫做“搶靛”,要是搶不上來,就算賠本了。所以這靛把式的工資是相當大的,就和輪船領港人一樣,沒有他是不成的。

在東北開拓疆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就和美洲人開發西部一樣,去的都是人生的開拓者(Pioneer),想在這些人的中間把家業掙起來,那裏麵的紛爭和奮鬥是相當複雜的,尤其是在據說是人口過多的社會裏。何況這財產又是發展得這樣龐大,用東北的話來形容,就是“這家的財發冒煙了”!

所以這個家族就想起了很好的方法,來減低四周的人們的憤怒的情緒。太爺用的方法第一個是風水。他不但勸別人信,他自己也信,至於他心中是否也真信,沒有人曉得,不過我想他願意自己也真信,因為那樣他會更覺得心安理得,生活得更會幸福。他說他的祖墳陰宅造的穴,是藏龍臥虎格,又和陽宅相生,所以才能大發。

所謂陽宅、陰宅是什麼呢?陽宅就是活人住的房子,陰宅就是死人埋的地方,這兩者“向口”都好,可以相生。這話大家都信,就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的二舅(那時他窮得敲著都可以叮叮當當的響了,他還不曉得他是怎樣窮的,而我們是怎樣發的),他說我們的老宅子(陽宅)前邊的小山頭,年年都要長起一塊,主我家還要大發。他還告訴我太爺的穴點得太靠上了,太霸道了,將來主家中出一大醜、一大俊。

除這之外,這個家族還采用了發狐仙財這一學說,這也大大成功。

太爺有一次下雨天去出遊,回來時河裏發了水,從人便把他背了過來,可是他一回頭看見對麵有一對狐狸,一黑一白,被雨澆得可憐,於是他就命令家丁們立刻搭橋,將那兩隻狐狸引渡過來。過來之後那狐狸就住在場院的大柴垛上,從那之後,那柴垛年年加新柴,從不用取,任它朽爛,來做這兩隻狐狸的家。

據說這兩隻狐狸就是狐仙,從這之後,大感太爺救命之恩,兩個狐狸商量結果,決定使他家大發其財,於是永遠住在那堆大柴垛上,成了鎮宅大仙,不再走了。

據說夜裏常常有人看見那柴垛上有兩個火球飛舞,就是那兩位仙人在那兒煉丹。

這個大仙住在這兒就像一位高貴的親眷似的,親愛一如家人,逢年過節,初一十五都要燒香。有什麼事情便由家長到這兒禱告,他們管這個叫做“家大仙”,就是“禦用大仙”的意思。

後來這個家族流傳了這麼一套風俗,就是在過年的時節,第一個,得先給狐仙拜年,狐仙的廟堂就在我家的後花園,給狐仙拜完年才給祖先拜年。在拜的時候,嘴裏還說:“大仙爺給您拜年來了!”態度溫和而且自然,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

在我十幾歲時,我父親搬到新房子裏來了,房子都用銀色的新窩紙糊的,他很高興,正在西屋查看,忽然聽見有人打鼾聲,就喊我母親,問誰在屋裏,母親說沒有什麼人,便去尋老更倌,以為是他在睡午覺,找到了他,他正安靜地搓繩。父親心中大大疑惑起來,連忙穿好衣服,到他親信的算卦的於老先生那兒去問一課,主凶主吉,結果說是:“家裏大仙多貪了兩杯,不覺醉倒了,大家一嚷,已經驚醒而去,請即安心回家,別無他事。”